我挂上电话后,出了客厅大门,黑暗把它**的花冠戴到了我头上。我站在沙果树下的土堆上,在蒸腾的水雾中,我想起了石磊在日记里所记录的,那段被人刻意掩埋的历史;敖博那像是呜咽出来的悲伤、舒缓的吉他弦声,也不时传入我耳中,而院子外面的那面墙刚刷上了一层白灰。
战争,一个让人恐惧又无法避免的词语。它给人类带来了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在我的心中回荡。
石磊曾告诉我,在高平所经历的一切,仍如海市蜃楼般地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现在,他说,“当我再次回忆起那个夜晚,并确定那一切是值得回忆时,我只记得一种无可名状的激情像海水般涌进了房间”;他既无法阻挡它,也无法躲避它。“好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绑在凳子上——”“完全陷入了呆若木鸡、毫无感觉,麻木不仁的状态之中了——”一直到六点,“我终于能够走动了,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衬衣和裤衩,然后拿起桌上那一叠小说手稿,走到窗前——”“迅速有力地一页一页地撕碎”——这的确令我惊讶。
我想我一定看见那白色的花瓣纷纷落在牛蒡、荨麻和各种各样绿草上,那是野樱花凋谢了。接骨木和它下面的草莓却盛开了嫩绿色,出苗的燕麦像绿衣小兵一般散布在黑色的田野上。沼泽里的香蒲高高地站立着,在黑黝黝的深渊里投下了绿色的影子,一些甲壳虫在黑色的水中飞快地转着圈子,浅蓝色的蜻蜓从一个绿茵茵的香蒲岛上飞到另一个岛上。我在荨麻丛中的发白的小径上走着。荨麻的气味熏得使我浑身发痒。成了家的鸦鸟们惊叫着把凶恶的乌鸦赶走了自己的窝,赶得老远老远。
石磊站在窗前被一种烦躁不安的情绪所困扰。显然这房子里过于寂然,写字台上微弱灯光投射出某种阴惨的黑影子,他像整个身体被浸在寒雨里一样,散发着一股彻骨的阴冷。他因此忽然想起了张洁。是的,张洁怎么一直没有来?
石磊发现对张洁毫无理由的思念,可以矫正他的怯弱和祛除一切全部的恐惧,甚至能够把他从悲哀的浪涛里解脱出来;他告诉我,他要去见张洁。于是,他就踱进了黑暗的走廊,走到外面,原来天空早已下着雨。
那时候潮湿的空气冷阴地向他迎面扑来。离开宿舍,离几个有灯光的门或窗越远,雨淋淋的夜便显得越黑。他听见,忖测的雨水持续在黑夜中喃喃细语、静悄悄隐伏着,在他上面、身上、四周、下面,到处淌流,好像看不见的树木、看不见的楼房、看不见的街道。看不见的世界,全都在慢慢分解,肢解为小块,变为水,变为子虚乌有,变为冰冷的黑色的液体——一些人,站在电影院台阶上。有一个女人撑着雨伞,从台阶下匆遽地跑到电影院门口。这时电影已经开始散场了,显得人声嘈杂。他一下认出了那站在台阶上的女人正是张洁。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但她并没有转过身来看他一眼。也许她完全没有听见有谁在喊她,或者,急于想找什么人。
这不难让人想象出这种情景:沿街树篱的或候车亭廊柱之间的一个网状或方条形状的空间,偶然看见——总是从这处—一些场景,一些给春季或夏季夜晚所掩饰的转瞬即逝的画面:底色有永远墨黑的夜空,暗淡色的栅栏,流动的车灯以及另一些东西。张洁和那人面对着,那人个子比她矮,两条短小的腿呈现弓形,穿着漆黑色锃亮的皮鞋,西裤是深色的,他穿的上衣颜色也是深色的,只有衬衣是白色的;而且白领下系着一条女用围巾像包扎般束紧他的颈子,使他的样子显得僵硬。那人脸孔瘦削好像苦行僧,鼻子粗里俗气地堆在颊上,一双大眼睛突起,神情消极被动、审慎多虑、有苦难言,这种风格鲜明突出的外貌,让人看了一眼禁不住为他的忧伤所打动,对他的审慎越发敬佩。她面对他站着(看样子他不过是一个态度恭敬的领导正在倾听部下对他的工作汇报,耐心地听着,但他那双突起的眼睛似乎不曾离开张洁的脸)。那人穿着宽松得体的港式外衣,站在背光里,一些拉长的影子投落在台阶和马路上。他能够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但听不见声音(距离较远,而且是躲在树篱后面,落在时间后面)。后来见他们仍然没有走开,他开始有点疲倦、不耐烦、眼光并没有严厉或愤怒责备的神色,连眉头也没皱起一下:只是毫无表情,毫无兴趣——
她干嘛同那人待在一起?见鬼,时间竟是这样长。他有意绕开他们,开始在黑夜中游荡,谛听着寂静、夜晚、安宁。他体验到一种恍恍惚惚的感情,似乎从前在同一境地中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他努力追忆,竟想不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经历过。
后来,当这种恍恍惚惚的感情依然存在,并且渐渐扩大起来,弥漫了他整个的心时,他突然记起来了,仿佛自己已离开了现实,迷失在不知什么地方。这种梦魇般的感情不住侵袭他,使得他的心开始奔跑起来,重新陷入消逝的岁月散发的那种捉摸不住,忧伤缠绵、无法摆脱的气息——
他的脚一直在原地做出行走的样子。在他的背后,房屋、树木、街道都沉没到黑沉沉的夜间,雨仍在继续不停地下着。这雨也是单调的、没完没了的、黑漆漆的,而且不是在倾流,是在把人和物并入它的怀里,同时把它的极轻微的雨声加入混杂在从此地通过路上的车辆所发出的可怕的、持续的、嘈杂声。
他感觉到脸上接触到的空气又黑又硬,像是一种类似青铜般的声音。就在他的脊背和裤腿的地方,继续不断慢慢地渗入的水流使全身衣料变成软塌塌。他感到湿布紧贴在皮肤上的那种寒冷。后来走过一道立交桥,前面出现了狭长的街道。同样有声音,被雨水浸湿过的声音。不仅从前后,还从右边,上面,左边,下面传来。他以为所有的人、车辆在同样的夜里,同样的一片混沌中,盲目地步行或乘车行驶,既不知朝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朝什么目标走去。汽车的灯光在夜雨淅沥沥的声音里,在巨大无边的墨黑色的底幕上清楚显现。这些赶夜市的人,像性情温驯富有耐心的野猫似的盘踞在那些精致优美的自行车上。他们穿的各式颜色鲜艳绚烂的雨披,在排列整齐的路灯的小圆点图案中相继出现:
——黄色的雨披,紫色的二六式飞鱼包链自行车
——散落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衬底
——蓝色的雨披,黑色的二八式载重永久自行车
——散落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蓝与粉红相间的方格,黑色二六式凤凰包链自行车
——散落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草绿色白色袖边,黑色二六式缺杠金狮包链自行车
——散落成一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栗色镶天蓝色边的雨伞,白色二六式粗杠凤凰全包链自行车
——散落成一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白色的雨披,黑水鞋,灰黑色二八式载重永久自行车
——散落成一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石榴红雨披,罩着一人,紫酱色的西裤,黑色二八式凤凰全包链自行车
——散落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白色的雨披,黑色二八式载重春燕自行车
——慢慢移动过去的色彩鲜艳、闪闪发光的塑料雨披
——散落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强烈刺目的汽车的灯,排列整齐的路灯的小圆点图案上,仅仅照出他阴暗的身影,使他显得暗淡无色,似乎是为了避免一辆迎面驶来的小轿车灯光的照射,他有意举起一只手臂,站立在路灯小圆点图案中。这样,一瞬间,汽车的灯光照射在他湿溻溻的衣服上闪闪发亮,接着他半个身体碰在轿车的右后视镜上,并从那里被反弹回来,往一侧倒下,像一个球场守门员,成抛物线跃起,先是慢慢地往侧面倾倒,接着速度越来越快,伸出的手臂一直高举着……
——的确,那时候没有人亲眼看见现在面前所发生的这一切,甚至没有人看见他整个头、身子俯伏在地上,一条腿弯曲着,手臂搁在下水管道的掀盖上。小轿车开出三四米的距离之后,才刹住了。从上面跳下一个人,慌里慌张,试图抱起石磊上车,但一会儿,他显得犹豫不决、束手无策,并重新放下了他,迅速开车走了。
这时,又有一辆载货的大卡车开来,在同样的震颤、尖厉、橡皮轮胎摩擦地面迟钝的声音里,有两个人影迅速从汽车驾驶室里急忙跳了下来,有一个操景德镇口音的男人声音的吼叫:“他妈的,出车祸了!”另一个声音紧紧跟着说:“快,我们先把他送去医院。”——后来眼前这些连同那仍旧在静悄悄地轻盈地鱼贯而过的一切,一同在散落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衬底里消逝了。
无疑马路上当时响起了汽车碾在水泥地板上的清脆得有点温柔的声音,这样,精神饱满的出租小车喷出一缕黑雾状的青色鼻息之后,便懒洋洋地停在市中心医院门诊的楼前。
蓝色的夜晚或者也许是拂晓之前,张洁跳下车,连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发生,只听见她的脚步声,出租车继续发动的马达声。她很快走到台阶,登了上去:现在这声音走过门诊大厅,穿过一个走廊,逐渐迫近漆在乳白色门窗玻璃上的“急救室”三个大红字下面,脚步的声音已停息,张洁紧靠着门后站住,门框和墙壁一样被刷成淡绿色;两边是外科、妇科、耳鼻喉科、眼科的手术室。从她身边继续不停地走过的人都穿着同样的白色消毒长袍,眉上严严实实地罩着印有浅蓝色“手术室”字样的消毒布帽,都戴着大口罩,露出两只眼睛,缺乏笑语、喧哗,显得安静、不真实。这时门把柄在转动,推开了门,走出一个医生。那人冷冰冰的眼睛落在张洁身上:“你叫张洁?”
“是的,医生。”
“你认识他?”
“是的,医生。”
“是这样,姑娘,”继续是简单、低沉的声音:“昨天有两个人把他送来这里,后来突然消失了。见鬼!这样,我们在伤者身上找到你的电话,就让你赶来。”
“谢谢!他怎么了?”
“人被汽车撞了。股部软组织损伤,颅脑左部位发现小块瘀血,目前病人仍处在昏迷状态——”
“给车撞了?”张洁惊异的张大眼,喘不上气来,眼泪立即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地涌出来掉在了地上,她突然感到了一阵凄凉,“怎么会这样啊!我要去见他——”
“现在不行,”医生狠狠抓住她的肩膀,声音开始变得委婉些,“嗯,你等一会罢,姑娘,目前病人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我们需要立即给他输血。可是,怎么跟你说呢?——老实说,医院血库里的血用完了,一点也没有。我们从其他医院联系的血源,正在途中;如果得不到及时给输血,他的右腿则很容易出现毛血管坏死症状——所以,我们考虑——是不是这样做——”
“怎样做?”张洁只是怔怔地听着,同时分明感到自己心好像突然停止了,冷却得只跟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雪糕一种好似哀恳地语调,尖声嚷道:“不,医生,你要救救他!我求求你了,你抽我的血吧,抽我的血吧,我是O型血。我要他活着,我一定要他活着!”
“你冷静一点,姑娘,病人需要绝对地休息,不能情绪激动。”医生仍旧简单,低声地说着:“你可以进去看他了,但不许哭,否则我就拽你出来!你不要对我这么呆看,你是懂我的意思的。等一会会有人来叫你做血型检验,你明白了吗?”
这样他不等她回答,就拉开门,将她推了进去,然后重新把门关上了。那窗子紧闭的房间是处在一种半明半暗的状态中。强光灯已熄灭了。氧气筒阴森地竖在墙角,床头心电监视仪示波器的荧光屏上并没有出现我们所期待的那种有规则的QRS波浪,或者什么也没有出现。石磊正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失血很多,但还能够呼吸,在昏迷中发出微弱而不规则的喘息声。
张洁靠在门上,几乎双脚不能移动,她怔怔地站在那儿,死死盯着石磊的脸,不看其他任何让她产生恐惧的东西。这张脸没有一点血色,带着往常那种遥远缥缈的神情,眼睛紧闭。唇上胡须稀疏,向上鬈曲的眼睫毛非常柔软,末梢呈淡淡的灰黑色,而眼眶上的刻痕却显得线条清晰。她看着这个昏迷中的小伙子,看着他躺在一张窄床上,裏着绷带的手指触着床沿,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酸楚和疼爱。这张脸是多么温和、多么文雅啊,要知道这个柔弱的小伙子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走到了今天;而张洁就是在他这张脸上种下了深深记忆的种子,并且这种子曾经为她萌发过无穷思念的果子。现在当她重新端详这张脸时,顿时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和石磊在一起的所有的往事,如海底暗流,瞬间涌泻出来,“我是否错过一场温柔了?这场温柔是否也会随着我麻木的日子一岁一枯呢?我不能思想。我要抓住他,绝不让他走!”她看着石磊,梦呓般地说道:“你会没事的,亲爱的。我知道你会没事的——”
这样直到门外重新响起了脚步声:门轻轻开开来,刚才那人站在门口走廊里停止不动,向她招招手,她起身走出门外,医生对她说道:“你可以去做抽血化验了。”后来她跟在那人后面,梦游般的走着。她觉得那关着的门背后,医生已经进去了,仿佛石磊那双亲爱的眼睛,又再一次安然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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