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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海那边是祖国

我还从来没见到过比李娜更炽烈、更洒脱,而又更怯弱的人。我们各自对彼此都有了基本了解。她的情形很简单,或者说她的描述很简单:在都昌县城度过童年、小学就读完了中学所有课程,然后上了大学,在美国拿到了博士、荒废了爱情,过着实验室、图书馆、寝室三点一线的生活,以及专业领域里的小名气换来了收入和社会地位。至于她,对文学感到惊异,但自己从没动笔写过什么,语言和文字的功底还是在是大学那会看外国小说打下的。当时也很热衷,后来觉得把自己喜欢的都看完了。像查尔斯·狄更斯的,米兰昆德拉的,杰克伦敦的,本科时候看的吧,好像是理解了,估计以后看会感觉不同,不过以后是什么时候还不知道呢。李娜学的是物理专业,在纽约为东方服装设计师、摩尔时装周报等时尚杂志搔首弄姿当过兼职平面模特,“我是独生女,家庭富裕,做兼职平面模特虽然能赚钱,但我没有责任也没有复杂的情结。我纯粹是个游走于真空中寻找固体、电磁波的旅人,而且乐在其中。”一个微笑将她话里的自负全部抹去。

“我在读大学时,就经常看见有些女生为了留美通过case拿绿卡,不管人家是否有家室,老迈或者秃头,见到美国人都要想方设法主动粘上去,最后达到结婚的目的。这使我感到很惊讶,也让我觉得可悲又可恶的。”

李娜还在美国读博士时,就已经取得美国绿卡。她太优秀了!她完全有条件留下在美国工作,以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或者说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但她最终还是选择回国。这倒不是她有多么爱国,其实,她回来的理由很简单:“太想家了。我记得有一年周末,我和一个来自上海的同学一起去了一趟Santa Cruz。那天人很少,天也不怎么晴朗,她们面对大海,那同学轻声说了一句:‘海那边是祖国’。当时,我眼泪差点出来了。因为我想家,想父母亲人。”

是啊,海那边是祖国,可是,这海多么遥远。从旧金山飞到香港,逆风需要十三个小时,再辗转坐大巴到广州,一天时间就没了。如果再回老家看望父母,还要再转机,其中的辛苦,只有经过长途跋涉的人才能体会。看似平静的生活里,其实暗藏急流,那就是她对亲人,朋友们的百倍,千倍的思念。后来,她就梦想要是自己能发明一种机器,能够超越时空,让她眯一会眼睛,就能回到她亲爱的父母和亲人身边该有多好啊。

“不过,回到国内后我也经常怀念在美国的生活。”她说,“其实美国人也很勤劳,你早上早点起来就知道了。很多人都是选择四点起床,五点出发去上班的,为了避开六点的高峰。六点高速有多忙,反正假如你那个时候上高速,不管天是黑色或是已经鱼肚白,那个车流都是浩大的。大概七点前后人有点少,但是到七点三十分下一波的上班高峰又到了。另外就是美国人疯狂的爱好运动,别看电视上都放胖子,但是一般美国人很多都不管室外的天气在外面锻炼。三十五度的高温也好,中午大太阳也好,下雨也OK,反正总看见人在那里长跑啦,打篮球或棒球啦,或者骑自行车什么的。”

“西方的Herbs也很有意思。当然,比较有名的还是罗勒Basil(九层塔),这个是台湾、香港等地的人数年前已经开始用的了,迷迭香Rosemary,牛至Oregano,香葱Chive,百里香Thyme,鼠尾草Sage,薄荷Mint等等。自己感觉是西式菜肴配西式香料比较好,这个道理就好比每次做煎三文鱼和煎蛋的时候她都用Butter代替菜油,拌色拉或者Grill芦笋的时候用橄榄油代替菜油这样。关于Herb,已经成了一个对她有一些帮助的词了。比如中国的Herb,在她和别人说一些中国的菜肴的时候,常无法表达清楚里面的一些配料或香料,有时也会说一些中国的药,比如板蓝根之类,她统统用Chinese Herb来代替。至于夏天的Salad,就是用她最喜欢的西红柿丁和Avocado丁凉拌,或者Avocado片和超市买的袋装熟虾拌,洒一些黑胡椒粉,一些橄榄油,一点盐就可以吃了——”

就这样,我们一边吃着美味佳肴,一边开心地聊起往事,大家气氛融洽、心情愉快。

直到下午一点半小雪和李娜开着她那辆悍马车回去上班。说实在的,和李娜一起聊天,每个表情、每个句子、每个眨眼都透着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她对待每一件事物都回以她那亲切又嘲讽的招牌笑容,表达意见时透露出机智又高雅的幽默,更具有完全不需退让、即可马上和任何对话者平起平坐的无穷能力。她温和的残酷,她太年轻又太漂亮,美得很不真实。

这个下午,我本想在九江旧市街教堂旁的露天咖啡座喝杯热咖啡,想做一个虚荣但又真正的过客。在这个人人为生计而忙碌的城市里,我却无所事事,整天在街上闲荡,面子上实在有点挂不住。在这里,我不想遇见任何熟人,也更不去关心他们所说的未来,只想彻彻底底地放松一下自己。可结果我却选择了坐中巴车越过九江长江大桥,坐在湖北小镇小池口的公路边晒太阳。周围的草地芬芳四溢,有几只花蝴蝶一声不吭地在那里飞上飞下。我真希望我是一只蝴蝶,在我看来,蝴蝶是自由和快乐的,它们从来不为工作、不为房子发愁。可偏偏我是一个人,一个穷愁潦倒的绝望的被他们说成是未来国家栋梁的“大学生”。我仰躺在木头长椅上,看着蝴蝶翩翩起舞的倩影,聆听着卡车、小汽车来来往往、时高时低的轰鸣声,几乎要在五月的太阳下做起梦来。

那是我来九江最惬意的时刻,我伸展四肢,懒洋洋地躺在木椅上,表情与动作都格外放松,而背景则是青翠欲滴的稻田,和空气中飘散的新鲜肥料和暖暖流水的气息。

我抬起头,头顶上是五月的天空,蓝得极其纯粹也极其天真,高大的黄杨树影遮住了绵软的白云。只需要一秒钟,我就被这片天空,被这片蓝色击中,呆呆地看着,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生活有时美好得可以让人悄悄地落下眼泪。但不是这个下午,这个下午我正在放肆地大笑,走在九江长江大桥上,跨过长江,从湖北回到江西。

这一刻,我什么都没有,只是单纯的孩子,只有现在。一个稍纵即逝却又因此而定格成为永恒的瞬间。记忆中始终回荡的是我的大笑,声音朗朗,在长江南岸九江东郊的公共汽车站上,可以传出很远。

当我步行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我满头大汗淋淋,这才发现,夏天已经真正到来了。

我的房间有一个小小的淋浴房,可以随时在自己家里享受沐浴的自由,这简直已是意想不到的奢侈了。石磊和张洁也来了。“丁仆,我要回部队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还能再见面?”我们接着一起出门去找刘秋生——可是去了好几处都没见到。我抬起头,望着天空,“这么说你真要走了,伙计。”

“是的。”石磊说。

“什么时候?”我问他。

“明天。”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们漫步回到石磊的宿舍,张洁告诉说她已经买好了菜,要我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她站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目光那般纯洁、温柔、可爱。我和石磊坐在大厅里,张洁去厨房炒菜。我讲了许多许多,突然,我注意到房间里格外宁静,环顾四周,只见桌上放着一本破旧的书。我知道那是石磊躺在医院病床上最喜欢读的一本金斯伯格的作品。仿佛做梦似的,我看见他踮着脚,只穿着拖鞋从黑乎乎的房间里走过来。他没说一句话,边走边笑,晃动着手,结结巴巴地说:“嘿——嘿——你听我说,伙计,”我没有做声,听他讲下去,可他竟然不知究竟要说什么。“真的——听我说,伙计——张洁对我很好,她希望我能立即退伍——但这是不现实的,部队有部队的纪律。所以我还得回去——当然,这并不是我表示我想留在部队,我也从没有想过要当什么英雄。是这么回事——怎么说呢,打个比方,有点像一种传染病,面对朝夕相处的战友,你不能置他们的生死而不顾,这是责任也是承诺——而几天前,画家傅世林的那幅战争题材的版画只不过是触发的媒介。你带我去参观他的画室,我以为他战争题材的版画画得要比“特殊年代”伤痕题材的国画更加出色。因为没有人像他那样看待战争,也没有人像他那么接近人类的邪恶的本性,连最血淋淋的照片也无法超越他的境界。他的士兵看起来很像机器,你不觉得吗?——身上有那么多的螺丝钉和金属,他们拿着短剑在地上厮杀,寻找对手盔甲上的缝隙。虽然盔甲显得光亮耀眼,但我告诉画家,那刀刃画得不够亮,他说只要在刀锋加上一条细线就够了。他指了一下位置,并把画笔递给我,让我用这只手着手为其中一个搏斗者高举过头顶的刀刃边缘添上一条线。这样,你就会发现那刀锋看起来更加危险了——”他惴惴不安地盯着自己的手,“我不用再多说什么了——伙计,你应该明白我那些战友还留在那里——就像杨尚德和他的儿子那样——我现在在这里浪费光阴,他们却处身黑暗之中,在封冻的地壳下面认真地分解自己——”

“你干嘛要跟我说这些呢?”我低声说道,“和张洁一样,你要离开我们我很伤心,我祈求老天保佑你平平安安回来……我希望你回来后能到九江来同我们住在一条街上……我知道你会做到的。不过,我还是为你担心,伙计,战争毕竟还没有结束。”

“噢,”他回答,打量着我,仿佛是第一次才见到我似的,“好吧,咱们不说这事。”于是他接着说到他这次来探亲的一些经历,说得非常仔细,如何去萍乡市看望班长肖而凯烈士的家人,在那儿吃晚饭,同肖而凯的父亲、姐妺聊天——他们的模样,吃些什么,家具啦,有什么想法啦,他们的性格如何啦,当地村委书记把本该送到他们家里的慰问画贴在自己家里啦,就这样一口气讲了一个小时。最后,他说:“噢,你总算明白我到底对你谈什么了吧——”

我们吃完晚饭后,石磊和张洁就陪着我在附近的几条小街走了一遍。时间已快到晚上八点,天色却依然明亮,公交车站就在甘棠湖边。我们并没有急着入站,而是走去文化宫的大台阶上,在宽大的平台处,可以俯瞰下面的喷水池、远处被夜幕笼罩的湖泊、山峰,以及湖那边在夜色和群星的光芒中向东飞翔的雁群。暮色如此温柔,仿佛看到漫天灰尘的金黄色光环笼罩的山丘上,石磊正从那山顶折返,而那时,□□就在他身后开始爆炸。我们怔怔地站了许久。

临别时,我用力搂了搂他,开始与他挥手告别。他和张洁也对我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然后俩人转身匆匆离去,身影很快在我眼前消失。我注视着茫茫暮色,对于生活真是百感交集。在我的九江旅居生活中,多么幸运有他在。我相信没有谁,没有谁会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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