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月,这是九江一年中最美好的初夏时分。六月的阳光明朗热烈却不灼人,在我住的公寓楼下,总有清风从沙果树梢拂过,带来夏日繁华和清香。
我每天都起得很早,洗漱完毕,简单吃上一碗面条后,就换上外出的衣服,偶尔也和吉他手敖博、打击乐器手赵志辉一起去长江南岸斜坡上的一片树林里排练。小雪每周都回来休息两天,每次都把我换下的一大堆脏衣服洗好,并叠得整整齐齐。一切程序都和往日并没什么不同,不同的是,敖博却不愿意再演奏流行音乐。敖博和我也经常为此事发生争吵。他说,我写的那些歌词越来越“迷幻”,“——迷路的迷,幻想的幻。我就这意思,你明白吗?”他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好像这还不够,继续两眼怔怔地盯着我,慷慨激昂地说,“我以为就你而言,大部分作品可能只有乐队自己喜欢,或者‘云山雾罩’或者‘囫囵吞枣’。其结果呢?是越来越小众,离大众越来越远。中国广大都市新青年如果荷尔蒙分泌过剩的话并不以摇滚为伍,而是以‘摇头’为乐。相信他们应该不会上穿着‘格瓦拉的狗头T恤,而贩卖的是破灭的中产阶级小资情调梦想说教者’的当。”
在他个人看来,人类社会再怎样演变,现代或后现代,人在社会中的种种困境却并未消解,人对自身存在的认知的要求也不会改变。一个脆弱的个体,无党无派,不从政,不拥有权力或资本,在现代社会中的处境其地位,就如同自然界的虫子,而人不同于虫子在于人能思想,能用个人的声音说话。真正被迫害的痛苦并不可怕,你可以通过顺从,把苦役和惩罚变得荒谬,也可以以艺术作为天然的武器,用它去战胜囚禁、流放、羞辱等等。艺术,永远凌驾于意识形态之上。艺术家真正该恐惧的,是被某类巨大力量所魇住,被它的荣誉和拥抱收买,被它逐渐走向开明包容的幻想所欺骗。因为那将让他失去自我。
对敖博这种做事不计后果的方式,打击乐器手赵志辉也不赞同。他以为敖博并没有深刻反思“责任”这个沉重的话题;当他把愤怒与挣扎变为激情之后,仅仅局限于发泄和威胁,长期原地打转,导致恶性膨胀,有碍于本身长足的进步。所以,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做生意发大财。全世界也找不到像他这么好的人,他准备挣了大钱后,把我们全供养起来,什么事也不用干。他的发财目标宏观计划大概如下:一九八三年年底资产一千万;一九八四年下半年的三个月内给我们每人发一辆宝马车;每人还可以得房子一套,当然马上可以升级为别墅;发美女无数,应有尽有;……两年左右时间成为江西首富,以此类推,最终目标是超过李嘉诚,等等等等。结果就在他制定此雄心勃勃发财计划后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和他的梦想一起被其父母和领导骗进了南昌市精神病医院。确诊为“妄想症”——强制治疗三个月。就在他自己知道被送进的是精神病医院时,他对他父亲只说了一句话:“爸爸,你这样送我进来,我以后出去怎么做人哪?”
六月底,敖博找到了一名新的打击乐器手,“花痴”段信军,一个能干的人,早年也曾经自己组过乐队搞过摇滚。在南昌可说是个小有名气的打击乐器手,外形和唱功都非常好。至于“花痴”绰号的由来,那是因为他每次去演出时,总会碰到一个卖香烟的女孩,那女孩也总是脉脉含情地看着他,等他演出的时候,她就进来捧场,每场必到;她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姊妹,也没嫁人,所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后来她卖香烟积攒的钱越来越少,最后为了看他的演出,大冬天把棉被都卖了。段信军知道这个女孩这么迷恋他,终于买了一床新棉被送给她。这样一来,我们两个又能像朋友似的交谈了,虽说此时敖博已开始与其说——在思想上还不如说是在言谈上,已完全公开了他的所有理念,对社会积极鼓动,一不做二不休。
现在向我敞开的,只有继续从事小说创作的那扇小门了。九江真是一个美丽而安静的城市,太过平淡温和。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四个月的时光。在这漫长的夏季,我一心一意想的是怎样把我那一堆字体难看的手稿都变成铅字。三月份发表的那部中篇小说的稿费早已经用完了,再接下来大有变成灰暗的七月的危险。我必须将这些歪歪矶矶的文字换回一个个铜版,否则剩下的日子只能在不断地节省与忧心中度过。来九江这么久,我甚至还没有舍得自己花钱给小雪买过一件衣服,想来也觉得有点悲哀。
我忘了提,那个周末的下午,我和吉他手敖博、打击乐器手赵志辉一起喝酒时认识的那个梳着两条小长辫,大眼睛的小妞,曾给我来过一个电话。那小妞的声音小得几乎自己都无法听见。当我确定她已生病并且一时找不到人帮忙时,在问明她确切的住址后,我决定陪她去一趟医院。
其实小妞是我对她的昵称,第二次同她见面时,我才知道她名叫林芳。她住在九江机械厂一幢单位公房的一楼。那公房位于大中路的一个小院子里,门廊已经朽坏,向地面下斜。院子地势由高至低,靠马路的大门口处在最高处,公房则一幢幢都矗立在低洼处。院子里除了长有一些杂草以外,还有满眼的合欢树。我敲了半天门,里面却沉寂无声。我又在门上敲,敲得更响了。门终于打开了,“进来吧。”
“你病了吗?哪里不舒服?”
“昨天晚上有点发烧,身体开始不停冒虚汗,手脚乏力,头昏得厉害。”小妞说道,“我打电话给几个友女,可她们都不在。所以我就想起了你,找到你的电话。”
我听出她的声音几乎快要哭出来,又说,“我带你去医院看病吧!打两针来得快些。”
“真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了。”小妞说罢,垂下了双眼,她脸色苍白。
小妞今天穿着一件漂亮的格子罩衫,是沿对角裁剪的最新款式。从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两条长长的小辫子已完全松散开来,而额头上正流着汗,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虚弱。
过了片刻,我在小院门外拦住一辆出租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一个小伙子驾的车。小妞穿越人行道,她登上了出租车。
我让司机把我们捎去一七一医院,并一路安慰小妞,告诉她一七一医院是军队医院,今天会比其他医院人少些,不用排很长的队。军医有军人作风,比起那些所谓大医院,起码不会把小病当成大病治疗。
马路对面,有漆成黄色的宽线条。行人一小群一小群地穿过,汽车停在黄条的两边。阴井盖,人行道上的方格,所有瘢痕,久积的干痰,烟头都有增无减。我想,很久以来,人们一直把废物扔在地上,灰尘在不断地落下,马达在汽车发动机罩里疯狂地旋转,火车在飞快地向前行驶,火星四溅。一种沉闷的振动此起彼落,潜入身体,渗透到器官内。还有这么多疯狂的脚,鞘翅,薄膜,爪子——人类是不是都病了啊?或许这些才是真正的战争信使?因此才会招来这一群群苍蝇,鳃角金龟,秃鹫,翼指龙和吸血鬼:它们似乎在那些已经毁灭的城市上空飞来飞去,它们在寻觅血液、流汁……我一路都在迸发着这些奇怪的念头,不知不觉出租车已开到了医院门诊的大楼前。下车后,我搀扶着小妞来到门诊大厅,并让她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休息,之后又到窗口挂了急诊号,买了病历。
我们到了内科诊室,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在坐诊。小妞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慌乱,我平静地对大夫说:“医生,麻烦您借一下笔。”
“把病历填好,有没有过敏史要记得填!”老大夫又转过脸问小妞,“你哪里不舒服了?”
“胸部胀痛,右边□□里有硬块,一碰就很疼。身体也有点发烧,冒虚汗,手脚乏力,头昏得厉害。”
老大夫在听完小妞对病静的描述后,又断定是乳腺囊肿,并让小妞到隔壁病房做检查,然后就在诊条上写着,并告诉我,需要做细胞化验,拿结果给他看。
走在楼梯上,小妞却站着纹丝不动,好像意识到有不幸。她第一次听到大夫断定自己是乳腺囊肿时,差一点就晕倒了,要不是我用胳膊半撑着她,就一步也挪不动了。我看见她那双曾经不停闪烁聪睿的大眼睛不再明亮,黯淡得令人心疼。
她问我乳腺囊肿会不会是癌症?她说,“如果是,我就不治疗了,免得浪费钱。在病发前我要去一趟云南,看看向往的香格里拉,万一疼得受不了,先吃止疼药,不行了就搞些鸦片麻醉自己,葬在那片真正的蓝天下,会让灵魂净化。”
我告诉她千万不要这样胡思乱想。直到办完缴费、盖章一切手续后,小妞进了化验室,我便觉得没有理由跟着她进去,就走到门口,坐在椅子上等结果。二十几分钟后,我们拿着化验结果单到了楼下。
老大夫看完化验结果后,又说,“没错,是乳腺囊肿。主要是由于内分泌紊乱引起的。”
我不懂什么是内分泌紊乱,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又问老大夫,“这病严重吗?”
“先开药吃吧!吃药是能治好的。当然,万一控制不住就不要拖,尽量做手术,不要吃辛辣和刺激的食物。发现疼痛加重马上来医院治疗,拖的话则会引起病变。”老大夫很仔细解释说。
我拿着处方要去拿药,但被小妞拒绝了,她不愿意再让我掏钱。
她说,“让你垫钱这怎么行。药我会改天去银行取回钱后再拿,又不麻烦你了。”
“瞧你都病成这样,能不能不谈钱?除了把你当朋友,起码我还是个男人吧!”
“对噢,是个好男人!”小妞温柔地说道,并笑了起来,“你对我真好。”
“这样我们做朋友不是更容易了么?”我淡然地回答,一副罪恶难改则安之若素的口气。
小妞的脸又红了。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把我的话一半当真,一半看成是在逗自己。和小雪一样,小妞性情温顺,这样青春年少就注定要将花容月貌空耗在针尖与药瓶上的话,那真是暴殄天物了。后来,又说了几句颇为愉快的话之后,我忙着到窗口拿药。
送小妞回家时,将近六点钟,窗外已不是那么明亮,在看着小妞把药吃下去后,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