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和她父亲见我走进大厅都站了起来。我慌慌张张摆出一副笑脸迎了上去。小雪脸色苍白,完全没有血色。望着她我顿时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迟疑地走过去。小雪的父亲身材魁梧,戴着一副黑边大眼镜,镜片后面的那双表情冷峻的眼睛一看就知道这人跟书本和学生打了一辈子交道,在过去四十年里,没有一天是在凌晨五点之后才起床。他的脸色有点苍白,神情让人捉摸不透。小雪介绍道:“爸爸,这就是丁仆。”
谢天谢地,他总算伸出了手,我赶忙握住。这双手很大,手上散着烟草的气味。握手的当儿,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跪地乞求,不能撒谎骗人,也不能唯唯诺诺。如果他同意,一切好办。如果不同意……我不敢再往下想。
“你好,小伙子,”她父亲问,“你是刚刚才下火车的吧?”
“是的,伯父。”
“今天早晨小雪和我提起你,我这就过来了。”他说,“你吃早餐了吗?”
“吃了。”
我和他们父女俩人尴尬地站成一圈,旁边前台服务员稀奇地盯着我们看。
“你是头一次来杭州吧?”
“是的,伯父。”
“我看,”小雪父亲开口打破僵局,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雪,“不如我和小丁单独聊一会儿。”
“好吧。”小雪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这样的口气让我心里更没了底。
小雪的父亲四下打量了大厅一周,然后说:“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去外面走走吧。”他看了前台服务员,对方莫名其妙地回望了一眼。“你从九江大老远来杭州肯定也想多看看一些地方?”
“听你的,伯父。”我点点头。
“那我在这儿等你们吧。”小雪说着,一下子坐在沙发上,却不小心把搁在茶几上的报纸夹弄落在地上,静悄悄的酒店大堂顿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大理石地面的响声。老头儿一听,立刻皱起眉头,一副责难的表情。
“雪儿,你在这里等我,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我是九点半的长途汽车。”小雪父亲说了一句。
我立即伸手把玻璃门打开,跟着小雪父亲来到白雪皑皑的街道上。我回头看了看坐在酒店玻璃窗后面的小雪,她正焦急地望着自己的父亲背影。就这样,我们顶着凛冽的寒风,漫步在清冷的人行道上,道路两侧的商店都还门户紧闭。
足足走了五分钟,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只听见鞋子嘎吱嘎吱踩在路边积雪上的声音。忽然小雪父亲问道:“我听小雪说你上过大学,是个大学生?”
“是。”我回答。
“毕业多久了?”
“快两年了。”
“目前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吗?”
“没有。”
“住旅店他们要你多少钱?”
“一百三十元。”
“一天吗?”
“是的。”
“这些人开旅馆简直就像抢钱。”小雪父亲不满地说。
之后,又是沉默。我们走过一间又一间店铺,从庆春桥走到梅花三弄的丁字路口,再到达佑圣观路。小雪父亲始终板着脸,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看看他轮廓分明的五官和不露声色的面孔;再看看初阳照耀下的乌桕树,树上的冰凌花一半已消融,只有青石板桥上生满苔藓的荒凉之路,却留下了残雪酝酿的春寒。我忽然有种感觉,眼前的这位男人正以无声的方式向我巧妙暗示女儿成长的环境,她在一个暖风劲熏、柔水长泡的城市里长大。他正拐弯抹角地质问我,一个没有工作、毫无根基的外省人怎么能融入这样的世界?你难道还想要上演一幕新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蝶凄情不成?
此时,我多么希望走在自己身边的是小雪多嘴的哥哥,也许他喋喋不休、骂骂咧咧,一肚子陈词滥调,甚至不时出口伤人,但总比现在这个老谋深算的杭州男人在一旁放冷枪来得痛快。
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穿过江城路、胡雪岩故居、东宝路、秋涛路、望江门三多弄。不久,一座六层高的教学楼逐渐在隔着铁栅栏的院内展现在我们面前。墙体灰白,镶嵌有钛金字,墨绿色的塑胶地毯上大片的积雪已经融化,只有那些融雪结成的薄冰在地面上还依稀可见。
“这是小雪以前的学校。”小雪父亲歪歪头告诉我。
我望着这栋错落在梧桐树丛中的校舍,仿佛在审视一个潜伏在密林里的敌人,一个按兵不动等了我十八年的对手。大门左侧有块石头,一看就有年头了,上面刻着一行字,我眯着眼睛默默念道:“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这行若隐若现的警句向自南宋起来,一直居住在这条因演教寺而闻名遐迩的望江路上的子子孙孙们昭示着一个道理:要读书识字,要牢记先辈们在千年前曾历经千难万险,建造了这座人间天堂。唯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唯有教育才能改变未来。“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似乎又听到圣贤的祈祷,那声音从齐鲁大地的高空飘荡而来,带着抑扬顿挫的咏叹,直摄魂魄。
“一八八六年的时候,先辈们创建了这所学校,”小雪父亲说,“它的前身为望江门私塾,以望江门得名。清至民国,称望仙桥私塾,建国后改称望门街小学,一九八一年再次更名为望江门小学。这里离鼓楼湾很近。可谓历经百年沧桑,文化底蕴丰厚,多好的学校啊。”
我们继续向前走。沿路一百米开外的地方出现一座寺庙。寺庙近旁高峻而神秘的“绿壁”,似乎丛叠着无穷碧草与绿叶。就是这儿了,我心头一阵绝望。这就是他的秘密武器,早在惰唐朝代,杭州就有“东南佛国”的美誉,佛道诸教兴盛不绝,寺观祠庵遍地,无一不给这里的原住民们带来深刻的影响。来杭州之前,小雪曾告诉过我,杭州人相亲都会去寺庙里抽签卜卦,要算算生辰八字是否相克。你或许听说过因镇压白娘子的传说而使杭城人充满怨憎的雷峰塔吧,对它的倒塌不要说是我,就连严肃冷峻的鲁迅也为之欢欣。而现在我得在它面前接受最后的审判。
整座寺庙矗立在西湖北面的孤山上,孤山四周湖水环绕,山上林木繁茂,亭台楼阁错落。寺内佛光普照、香火缭绕、古木参天、重檐翘角、气势嵯峨。这是一处千年古刹,而面朝灵隐寺的飞来峰上更是遍布着五代以来的佛教石窟雕像,据说多达三百四十余尊,这简直就是一座佛像石山嘛。这座佛寺庙宇隐于湖边真可谓自然适得其所啊。那亭台石坊上所刻下的“善与人同”的题额,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向上苍祈祷,平实朴素,却又切中肯綮。
距离寺院的台阶还有五十米远,小雪父亲突然说:“行了,我们可能走远了。”他转身问我是否回去?
我应了一声“好”,感觉头晕目眩,摸不着头脑。小雪父亲头也不抬,只是机械地沿来时的路往酒店走。我偷偷地看了一眼他的脸,那张已沟沟壑壑布满皱纹的面孔似乎正在冥思苦想,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我相信这老头肯定在搜肠刮肚,好找一番冷静得体的言辞把女儿的男朋友打发走。
“你和小雪不是同一类性格的人,年轻人。”小雪父亲终于开了口。我下意识地咬咬牙,准备迎战。“我不想瞒你,打心眼里我希望你现在扭身就走,坐上火车回你的九江,再别和小雪见面。但不可能,对吧?”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绝不可能,我不走。”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对小雪是认真的,我爱她。”
“我猜你也不会,否则就不会大老远来这儿了。”老头深深吸了口气,前面人行道上的积雪已经铲除干净正被堆放在沿街一旁。他看了看脚下,又在我身旁缓缓迈开步子。“请原谅这么大清早我拖着你在这大街小巷沉闷地兜了一圈,”老头儿接着说,“小雪是我唯一的亲生女儿,作为她的父亲,我不能不为她的将来考虑,可是你却在考验一个老头的原则啊。你并不知道退出产房门外静静地等待着一个新生儿的降生时,从你内心所涌出来的那份复杂的情感;你更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刚才那六十四分钟,你却在强迫我做出抉择,要是打这儿说起,我可不喜欢你。我很少离开杭州,更不希望我的女儿离自己太远。小雪从小就依赖我,而你们连一份稳定的工作都没有,所以我必须观察你,然后做出判断,外地的男人是不是都是骗子,靠不住……小雪觉得你不错,她只有十八岁,看走眼的事情多着呢。自从她母亲去世后,眼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成人,我们的隔阂却越来越深了。可能是我的管教方式过于严厉,这才让她受不了,才招致她离家出走。好在今天之前我没有照此行事,否则不管谁来求亲,我都会说:‘她还小,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
不知不觉,我们回到酒店门口,我一心聆听老头儿的谆谆教诲,完全没有意识到。酒店的门打开,小雪急匆匆地跑出来。我抬头,突然看见她惨白忧虑的脸,身后所有的庆春桥、梅花三弄巷、佑圣观路、西湖大道、胡雪岩故居、东宝路、秋涛路、望江门小学石碑上的刻字、西子湖畔的寺观祠庵、鼓楼湾,以及老头慢条斯理的声音,都一股脑儿铺天盖地地朝我压过来,压得我透不过气,此刻,我脑海里浮现出自己的三里街小屋,满屋的书籍,还有那盏伴随着我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的老式台灯。小屋虽旧,却很温馨,我真想立刻回到那里。
“怎么样?”小雪急切地问。
“嗯,”小雪父亲不紧不慢地说,“家里有一壶上好的龙井茶,你是认得出大井巷的路的,带他去那里打水啊,那口井可是韶国师所开的。”
小雪的脸庞慢慢绽开笑容。她凑过去拥抱了一下父亲,娇嗔地问道:“你们怎么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我恍惚间感觉到事情终于过去,一切都将顺利。可此刻我却感到精疲力竭,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似的,什么也思考不了。
“年轻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否可以拿上你的行李?”小雪父亲说,“把钱花在那房间上可不值得,再说也没有家里干净。”
“是的,”我急忙直点头,“我马上退房。”我缓缓迈上酒店的台阶,只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像做梦一般。拉开大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小雪挽着父亲的手臂。老头的脸上露出笑容,或许有些勉强,但的确是笑容,没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