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除夕那天是阳历二月一日,也是我和小雪在一起的最后一个除夕夜。按照中国传统干支纪年来算,正好是六十年一次的甲子年。也就是天干的第一位——甲,和地支的第一位——子,组合在一起的一年。
在小雪家,我只住了二十六天,就要回九江。而小雪则要陪父亲在杭州过完元宵才能回九江上班。我们不禁都开始伤感和热切起来。每天晚上小雪都要和我漫步在荒凉的街道上,因为只有那些日子才可能看到那种景象:天气冷到会让拾荒客冻死在长椅上,所有的人都关在家里,街上只看到装满货物的船只在钱塘江面上静静地摇荡着。“小时候,我总是戴着围巾和羊毛帽溜出来散步,听着自己的脚步的回音声,猫咪也从阴暗的柱廊间看着我。我都有好几年没有来这里了,但在梦中我还是不知不觉地经常来到这里,重新回到了从前。我在想,要是,亲爱的,要是你能帮我找回那个小女孩,该有多好?”那天上午,我和小雪去参加她一个同学的婚礼。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小雪同学的婚礼在紫薇坊的一幢大房子里举行。这是一栋很不错的房子,正对着一条青石铺成的古老的街道和一幢明代布政司署内遗址的紫薇楼,门前有个小庭院,一片粉墙反映着白日的光辉。庭院的每个角落都簇拥着一群参加婚礼的宾客,个个脸上流露着特有的温情,无所顾忌地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新娘长得不错,婚纱晶莹的缎面、雪白的蕾丝花边和胸前大束的玫瑰花直逼我的双眼。
那时我穿着一件藏青色鸭鸭牌羽绒衣,这件羽绒衣是我第一次去小雪家过门时她父亲送给我的见面礼物;小雪则穿着一件像是绕着她身体飘荡的轻巧黑色套装。她整整一上午都在忙进忙出,额头上冒起了细小的汗珠;新做的头发柔美地披在肩上,在她转身的时候,和黑色的裙摆一起跳舞。我发现此时此刻自己一秒钟也不愿意离开她,我的视线一秒钟也不愿意从她身上离开,我要么看着她的脸,要么看着她的秀发,要么看着她的身体,她的胸脯或者肩膀,要么看着她的嘴唇或者眼睛,她修长的双腿……望着小雪,我脑子里过电影一样历数着她的优点。
仪式完毕后,新娘和新郎要乘车离开。婚车上的彩带迎风摇摆,祝福的礼花洒落满地;新娘的母亲站在门廊的台阶上抹着眼泪;车后窗的大玻璃里映出新郎绯红的笑脸。
我退到一边,目光越过新娘亮晶晶、泪汪汪的眼睛和微微开启的嘴唇,落在屋子另一端正在注视着自己的小雪身上。脑子里的小电影又捕捉到她恣意地晃来晃去,充满挑逗,窈窕动人、美丽至极的**。
小雪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温柔地迎上来。我凑到她耳边轻声耳语,“我真希望那新娘是你……”
“嘘,”小雪把手放在我的唇上,“你没喝多酒吧?”
我们和主人道了别,朝白雪覆盖的狭窄街道上走去。滑溜的地面,暗绿色河水拍打着犹如铺上白色毯子的乌篷船,酷寒和雨雪,几个窝在酒店里喧哗的酒客,大理石铺设百年阶梯的旅馆大厅,以及春联和红灯笼装饰的大厅门廊,可眺望西湖北面湖中的孤山及右边晨雾里隐现的飞来峰和灵隐山麓的灵隐寺。在西湖东岸的一家杭州风味小餐馆里我们吃蟹粉豆腐、莲子双皮奶和陈村粉,随后穿过横亘在西湖东西向湖面上的断桥、长桥和西泠桥,散步到白沙堤。
要说杭州是一座爱情城,那是一点也不为过。我和小雪所走过的这三座桥其实都是情桥,每一座桥都有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你或许听说过白娘子和许仙的断桥相会吧?那梁山伯与祝英台从桥头送到桥尾,再从桥尾送到桥头的长桥,使本不很长的桥也变得长了起来;西泠桥的故事则是有关江南名妓苏小小对阮郁的慕念成疾,以及她的绝句“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读来真令人荡气回肠!我原以为雪中的断桥,总该有一番别样的风景。可惜我们到的时候积雪已经融化,只有那些融雪结成的薄冰在桥面上还依稀可见。不过对我而言,冬天的西湖虽然不能桃柳成行、芳草如茵、群山含翠,但置身于这青天碧落之下的山水之间,你不但感觉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那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啊。
你试想想,那湖岸的乌桕树,它们就和我们一样,在朔风中感受一种寒冷。即使红叶飘零、芳华吐尽,但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如果用照相机把它照出来,将可以乱梅花之真。那埋在积雪之下的杂草虽然变成了赭色,而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它们都很高大,脚下正牢牢地抓住一方泥土,头顶一片苍天,在风与雪中挺直着躯干,就像一杆杆坚强的旗帜。我知道,这是一种与脆弱无关的美丽。那一刻,我们只是和树一样在凛冽的冰雪中遥望自己的远方。那是一排挂满冰霜的树,然而它们却至今虔诚地站着,站立在我和小雪记忆的春天里。在这样的一幅冬日西湖的图上,再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说实在的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胸襟也会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作的“暮雨潇潇江上树”的一首绝句罢?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我们手挽着手沿着湖畔柳堤漫步,看着风将湖水吹起层层波纹,听着不时响起的汽笛,想着一些如烟如雾的往事。这样的下午,委实让我有太多的感慨。“好像要下雨了,”小雪看着远处说。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天空云气沉沉,西湖两岸积雪茫茫,素裹银装,四顾无人;湖水正呈现着一片冷清清的铅色,万籁俱寂,连几里外水鸟振翅的声音都听得到。难道真的要下雨了么?
这雨说到就到,她刚说完雨好像要下过来了,雨点真的就静静地来了。小小的雨点淅淅沥沥,悄无声息地缥缈着,它像是一位看不见的天使,清愁凝泪,轻柔而细腻地配合着冬天酿制描绘出眼前这幅巨大无边萧瑟的冬景图。我没想到今年第一场冬雨下得竟然如此凄凄幽幽,恍如承载着千古时空湿透的情愫!
不管怎么说,这雨还是让我们都兴奋了起来。我们嗷嗷叫喊着,仰头让雨水打在脸上,那雨水也就毫不客气地打在我们脸上。虽说那雨丝极为细小,小得让人看不见一点踪影,但每一滴的触感却异常清晰,这从天而降的尤物,它清冽、平静、安详,自遥远的水域抵达我们心灵的彼岸;它浸润着我们,融化着我们,它要我们接近,要我们放松,要我们相互面对,催促着要我们去承认,并把那些郁结在冬日里欲说难尽的惆怅一扫而尽。
小雪紧紧拉住我的手开始撒腿狂奔,我们跑了很久,跑到阵雨的边缘,再往前跑,就是花港观鱼的长廊,我们在这里停了下来。她回头看着我笑,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那么纯净迷人,笑容那么坦率。雨水还不停地从她头发上滑下来,不停地迷着她的眼睛。我伸手替她抹开眼帘上的雨水,手指滑过,她睁开眼睛,闪出明亮俏皮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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