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桃花面馆。
桃桃坐在书桌前,摇头晃脑地背诵:“涬溟牙始,未有山川,阴阳相摩……”
背了没两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便不自觉瞄上桌子上那叠炸油糕。
娘亲给先生做吃食可真舍得用油啊,炸的焦黄酥脆,好像冒着金光一样!
口水不自觉从桃桃嘴角流了下来,她连忙哧溜一声吸回去,然而这一停,便打断了背诵的节奏,卡壳卡住了,双眼咕噜噜转不停,“相摩、相摩……”下一句是啥来着?
刚从瀛海返回面馆的柳听风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没饿着你,怎么见着吃的就走不动路?”
“先生,我错了。”桃桃立马低头认错,再不敢看桌上那盘炸油糕。
当日姜顽故意捉弄柳听风,撺掇他给桃桃当先生,本意是威胁他替自己走一趟瀛海,却不曾想柳听风最终竟然真的认下了和桃桃之间的师徒名分。
要知道,师徒名分对修道之人的约束极大,关乎气运、因果甚至是天道认可,所以很多人对收徒一事慎之又慎。
一般来说,除了求证长生大道之外,修行之人最看重的莫过于道法传承。毕竟古往今来真正能够得道飞升的天道宠儿寥寥无几,其他人最终不过是同凡人俗子一样,枯骨一具、黄土一抔,最终魂归幽冥,而那些传承下来的修炼法门、修行心得等则可以代替自己留在人间,是自己来人间走过一遭的痕迹和印证。
柳听风独来独往这么多年,竟然破天荒收徒,而且还是凡人根骨的桃桃,让姜顽百思不得其解,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想要通过祸害桃花村下一代小苗苗这种方式来达到报复自己的目的。
柳听风也懒得解释,其实他愿意收赵桃桃为徒的原因很简单,她身上所呈现的众多因果线中,有一条是和自己相关的。
即使没有姜顽的胡闹,赵桃桃也注定是自己避不开的因果。
所以他顺水推舟地认下了这个徒弟,与其等着不知哪一天老天突如其来安排这段因果,不如自己主动接下,至于是吉是凶,那就且走且看了。他柳听风向来不惧和老天斗上一斗。
如今看着眼前这个长得一幅灵光相、却满脑子都吃、半天背不下四句诗的开山大弟子,柳听风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自觉这段缘分大概铁定是一段孽缘了。
桃桃知道自己惹柳先生生气了,可是她真的忍不住啊……都怪那糕,是在是太香了……
呲溜一声,桃桃的口水又流了下来。
她连忙擦了一下,然后偷偷抬眸瞥了一眼柳先生,祈祷他刚刚什么都没有听到。
柳听风闭了闭眼,觉得自己当时估计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要给这小丫头当这劳什子的先生。
“先生,对不起……”桃桃颤抖的道歉声响起,声音里有着不自觉的害怕和委屈。
不管柳听风再如何“行事嚣张”“横行无忌”,也觉得自己对赵桃桃一个小丫头生气,实在是没道理,他只得干巴巴地回一句:“没关系。”
然后又不得不补了一句:“你不要哭。”
桃桃用泫然欲泣的大眼睛望着柳听风:“先生真的不生气嘛?不会打桃桃吧!”她可是听隔壁小胖子说了,先生一旦生气,就要用胳膊那么粗的木棍打手板,肿得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拿不动,太可怜了。
见柳听风一直不回话,桃桃只得憋着嘴做最后地挣扎:“要打也打右手!”
“为什么?”
“这样左、左手还能拿筷子吃、吃饭。”
面具下的柳听风有一瞬间的呆滞,自己收的这个开山大弟子,怕不是饭桶转世吧?怎么脑子里全都是吃吃吃!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桃桃转头望去,刚想开口喊爹,然后歪头顿了一下,改口道:“谢伯伯!”
赵桃桃小朋友大概是家中目前唯一能认得出赵锦鲤不同状态的人了——一个是自家爹爹,一个是曾经在梦里出现、而今偶尔在夜晚现身的谢伯伯。
而且她对此接受良好,没有丝毫不适应。
顶着赵锦鲤脸的谢青阳笑了一下,走近摸了摸桃桃的头:“下次你可以先让你先生给你讲解一下,明白了意思,背起来就容易多了。”
“溟涬是混沌,就好比是人间天地长大之前的样子。所以这四句话就是告诉我们,世间万物都起源于阴阳,它们无处不在。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山为阳,水为阴。”
“男子为阳,女子为阴。你爹爹和阿娘在一起,就有了可爱的桃桃。阴阳二气相遇,就慢慢有了人世繁华,也有了桃桃喜欢的各色糕点。”
桃桃听到谢青阳的解释,先是煞有介事地点头,而后“图穷匕见”:“原来如此!那谢伯伯,怎么样才能让阴和阳多变出一些糕点呢?”
谢青阳指了指一旁嗤笑的柳听风,“最简单的办法,你背下这四句话,你师傅就会给你点心奖励;而且如果你一直认真学习修行,日后你就自己给自己变出糕点,想吃多少,就变多少。”
两眼放光的桃桃听到这里,立马脱口而出背下那十六个字,而后眼巴巴地望着柳听风面前那叠炸油糕。
柳听风还能如何,只能亲手递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然后宣布第一天的授课到此结束。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看不出来你哄孩子倒是有一手。平日里就是这么忽悠姜顽读书练剑的?”
谢青阳没有同柳听风闲话的意思,开门见山问到:“阿顽此前要你去瀛海所求为何?你如今孤身而返又是为何?”
柳听风随意坐下,一挥长袖,抬手轻轻拨了一下灯芯,语气漫不经心:“反正你都快要魂飞魄散了,消散于天地之间,又何必在意这些呢?”
“我再问一遍,阿顽到底要你做什么?”再无面对桃桃时的和颜悦色,赵锦鲤那张原本讨喜和善的圆润面庞,显露出难得一见的强硬和压迫。
柳听风抬起头,透过面具面对谢青阳的方向嗤笑一声:“原来你也会着急啊?我以为剑尊大人早就没有七情六欲了呢。”
赵锦鲤的颜色瞬间变得暗沉,整间房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充斥,连时间也仿佛陷入了凝滞,屋里摇曳的烛火静止不动、窗外飘落的雪花悬在半空。
虽然房中物什景象如旧,屋外明月依然高悬夜空,但是柳听风却知道,自己已经身处另一段时空之中了。
此方天地的一切,均在赵锦鲤,或者准确说是谢青阳的一念之间。
“这么大阵仗?连圣人天地都祭出来了。其实我不说你也猜的到,姜顽想要在瀛海找到你的肉身,以便将你继续留存此间。”
除了利用曜玉沙再造一幅躯壳,没什么比谢青阳原本的肉身更适合承载他的魂魄了。
就是可能在海里泡久了,也许有点儿破破烂烂,不过总体来讲问题应该不大,毕竟好歹也是剑道至尊的法身躯壳,即使被那些走了大运的鱼虾龟蟹给啃两口也无伤大雅。
但姜顽还是惦记给谢青阳换一副更好的,毕竟也是自己以后要朝夕相对的人,有的选前提下,还是不要给自己安排一个僵尸伴侣毕竟好。
所以姜顽同柳听风算是并分两路,最好是双钩齐中!
“除此以外呢?”谢青阳的声音仿佛从天上传来,似雷鸣,似梵音,渺渺杳杳。
柳听风听闻之后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双侧耳垂下立即浮现出两抹碧绿色光芒,仿佛一对新嫩的柳叶,无风自动,轻轻飘摇。
片刻后,柳听风眼神恢复清明,开口答道:“确实还有,如果找不到你的肉身,姜顽要我在瀛海等她汇合,伺机做掉龙宫之主,夺它妖身,作为你尘世暂居之所。”
真不知道姜顽那脑子是怎么长的,竟然能想出这么个匪夷所思的法子。
以谢青阳神魂的强大程度,想要找到一副合适的躯壳确实难如登天。
不过只论肉身强横程度而言,妖族天赋不言自明,而这其中,自然又以龙凤二族最为得天独厚。
也难怪姜顽能把主意打到龙族身上。
只是……一旦谢青阳神魂同龙身真正融合后,他日后只能以龙形存在于天地之间,不再是人了。
所以柳听风得知姜顽计划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心天道或是龙族那边,而是惊诧不已地问询:“那往后你睡醒一睁眼,枕边看见的可就不再是谢青阳之前那副骗起人来不偿命的皮囊,而是一颗龙头了,你当真想好了?”
“别说是龙头,就是狗头我也认了,只要他能活下去。”
很难说,柳听风答应姜顽如此冒险的计划,不惜与龙宫为敌,到底有没有看笑话的心思。毕竟,一个人和一条龙如何生活相伴,想想就很有趣,尤其当人叫姜顽,而龙叫谢青阳的时候。
不过很可惜,柳听风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因为他收到了姜顽的符箓传信。
“她说已经拿到了曜玉沙,要我即刻返回桃花面馆。”
谢青阳眼中露出一丝惊诧:“这怎么可能?当年是我亲手从梵音寺取走了所有的曜玉沙,它并非此界之物,人间不可见,怎么会……”
柳听风轻笑一声:“就你那媳妇,能耐得很,都能把你从黄泉带回人间,还有什么不可能?”
“怪不得……”谢青阳没有丝毫得到曜玉沙续命的喜悦,而是缓缓撤去天地禁制,目露担忧地望向天域方向。
“到底怎么了?”柳听风不解地问到。
“天域大凶。”
柳听风闻言不仅皱眉起身,一同远望。但是他目力所及,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只得抬手掐指推演。
他手指越捏越快,可到后面竟然仿佛被冻住一般,十指僵硬,再也无法推算下去。柳听风顾不上其他,轻轻掀开面具的一角,用那双无神的眼眸望向天空。
夜空当即炸起一声响雷,声势之大,好似天劫一般。
柳听风又迅速扣上面具,手心里,已是冷汗一片——天域上空竟然乌云密布,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暴虐的不详气息笼罩整座万佛山。
“谢青阳,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柳听风心知,身为剑尊的谢青阳所看到的景象,绝对不止这些。
谢青阳没有回答,而是闭上双眼,净心凝神。
看到什么并不重要,这么多年来,这大地上的痛苦,这人间的疮痍,他已经看了太多太多,多到自己似乎已经感到麻木。
但是,令谢青阳真正不安的是,他感受到了鱼竿的战意。
鱼竿是他亲手锻造出来,送给姜顽的礼物。
即使不在身边,他也能知晓鱼竿的变化。
一个很强大的对手,强到只一剑就让姜顽的神识世界近乎崩溃,但鱼竿同姜顽依然决定全力以赴、迎敌而上。
刚刚平复的天空,突然又炸响阵阵惊雷——谢青阳的魂魄已经脱离赵锦鲤天灵之体,曾经的天下第一人以阴魂之态再现人间,右手一道强横无比的剑气逐渐凝实,无数七彩气流游荡其上,连窗外明月都显得黯然三分。
柳听风明白了谢青阳的意图,连忙祭出自己的碧玉伞,帮谢青阳遮掩天机,好让他出手更方便一些。
可谢青阳却猛然眉头一皱,双眼蓦然睁大——他感受不到姜顽和鱼竿的存在了!
天域,梵音寺。
在山门处同无名对峙的姜顽好似一只被冰封的蝴蝶,无法挪动身躯,眼耳口鼻不断有鲜血涌出。
可是突然间,一阵几可不闻的碎裂声响起,好似有什么被打破了,随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一股炽热的真气在姜顽周遭如同游鱼一般灵活浮动。
姜顽的灵识天地,已经破碎不堪,一片混沌。她双眼充血,望着那只遮天蔽日的硕大手掌,在心里同鱼竿说了句:一起上了。
鱼竿顿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整个剑身被数丈高的赤金火焰包围,好似一面迎风飘扬的火焰旗帜。
灵识世界中的姜顽神魂和鱼竿一起化作一道耀目的火焰流光,直冲天际,将整个巨掌一同点燃,而后一线化开雷云密布的天空。
山门处,浑身浴血的姜顽终于挣脱了涵盖天地的云门剑剑气束缚。
她双手持剑,自空中猛然向梵音寺一剑斩去。
既然享受了她们的香火供奉,凭什么却敢将她们拒之门外!
我无尘爹爹光风霁月,慈悲之心普度众人,凭什么要落得如此不堪结局?
如此作为,也配端坐山巅、俯瞰人间?
灼灼燃烧的剑光如同一朵热烈绚烂的飞羽花,越开越盛,竟约过山门,直奔梵音寺上空而去。
“大胆!”无名怒目而斥,抬起左手,掌心朝天,双眼泛金,口中高喝一声——“截断众流!”
剑气所到之处,天地间灵气流转立时停滞,直追那道似花开般的奇绝剑光而去。
火焰凝成的飞羽花失去了灵气,愈发黯淡,坠落的点点火星好似凋谢的花瓣一样消散于梵音寺上空。
身处结界中的圆行,看着那朵快要走到尽头的飞羽花和从空中坠落的血人,泪流不止,口中喃喃:“够了,姜顽,够了……”
姜顽眼前一片血色,已经看不清外界,但是她能感觉到自己此前用尽全力的那一剑在消散。
不甘心啊……
已经走到这里了,怎么就能败了呢?
明明要霸气地替他们讨回一个公道,我怎么可以就这么认输?!
“鱼竿!”姜顽怒喝一声,将手中长剑飞掷而出,而后咬牙掐诀——“飞花落雨!”
早已破碎干涸的灵台,被姜顽近乎自残一样强行压榨出一点灵气。
这火从来点不着任何东西,但是可以去做燃料,让那朵飞羽花继续绽放!
鱼竿在“截断众流”缔造的凝固时空中,破开一条光路,引领来自姜顽体内的点点火焰,如同扑火飞蛾一般奔向那朵即将熄灭的飞羽花。
花朵顿时光芒大盛,缓缓旋转,看似轻盈,却势若山岳,直直落向梵音寺。
就在剑光和火焰触及梵音寺护山大阵的一霎那,一只光洁纤细的手掌凭空出现,将飞羽花温柔地托在手中,一声庄严佛号从天而降,响彻万佛山群山之巅,“阿弥陀佛。”
而山门前,已不见姜顽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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