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耗尽的姜顽再次睁开时，她发觉自己竟然身处一间简陋的屋舍之中。
她警觉地看向四周，但是此室一丈见方，屋内一览无余，不过蒲团、桌椅、经书、香烛等寻常之物，唯有两幅楹联——见无相之相，论不空之空。【1】
这是哪里？
自己又为何出现在此？
姜顽目光惊疑地掠过自己手臂上的血迹，明明此前一战，自己身受重伤，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怎如今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痛感？
难道这是那云门剑第三剑所创造出的异界？
再次打量眼前这间空无一人的窄小居室，只见楹联下方的三柱香忽然开始缓缓升起丝丝缕缕的香烟，似飞舞的白鹤，幽幽旋入上空。
姜顽目露警惕，右手使劲握了握鱼竿，心中安定不少。
刚要往门外撤步，一道洪亮的嗓门突然炸起：“丫头，别怕，自家人！”
声音刚落，姜顽眼前便出现了一位身材健硕、满脸横肉的魁梧和尚。
和尚粗壮的脖子上挂了一串白骨骷髅佛珠，个个泛着一层阴冷的幽光，而最奇葩的是，他腰间竟然挂着一个碧绿的酒葫芦！
别问姜顽是怎么知道那是个装酒用的葫芦，因为上面用金笔写着一个硕大的“酒”字！
可姜顽自第一眼看到这个看似离经叛道、一身凶悍之气的古怪和尚，心中竟然有一丝莫名的亲切之意。
鱼竿更是在右手中轻轻震颤。
姜顽于是松开手，果然鱼竿倏得一下便飞到了和尚面前停住。
和尚抬起蒲扇大手，温柔地握住鱼竿，鱼竿身上的“卍”字符缓缓亮起，似与和尚致意问候。原本一张可止小儿夜啼的面庞顿时一片慈祥之色，连眼眶竟也微微泛红，而后咧嘴大笑一声：“好！”
鱼竿儿这长辈缘……姜顽对眼前和尚的身份有了猜测。
果然和尚抬头望向姜顽，自报家门：“丫头，我法号玄真，是无尘和无念的师傅。多谢你帮忙照看无念！”说完，便冲姜顽单手合十，低头躬身行礼致谢。
姜顽连忙侧身避开，摇头诚恳道：“大师言重了。我与无念甚是投缘，不惜计较这些。况且我和我夫君此前还受无尘爹爹大恩，此生难以为报。您是他们的师傅，我怎敢受此大礼？”
玄真听到这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嘿嘿笑道：“哈哈，说的对，自家人，不整这些繁文缛节了。”
“那敢问大师，这里是何地？我又为何出现在此？”无尘说他师傅已经离开人世了，可自己却又在此处遇到了玄真，要不是自己之前去过幽冥，险些都以为自己是不是力竭而亡，直接翘辫子到了黄泉。
“丫头可曾听闻方丈天地？”
方丈天地？！
姜顽双眼蓦地睁大，脱口而出八个字：“一丈见方，广无边际。”
谢青阳一天到晚手不离卷，看的佛经一大堆，姜顽被迫耳濡目染之下，也知晓了不少典故。
忘了哪部佛经上记载，有一位得道僧人，其居室不过一丈见方，看着狭小，但是却能容纳三万两千众，弟子释梵身处其间，自在无挂碍。【2】
作为曾经的凡夫俗子，姜顽对此倍感惊异，毕竟收纳袋这玩意儿虽然也很神奇，但它装的都是“物”，可从未没听说过还有能装“人”的术法神通。
姜顽为此还特意问过谢青阳，于是便从他口中得到了“方丈天地”这个答案。
原来上三境被誉为是“天仙境”，不仅是和中三境中的“地仙”相区分，更重要的原因便是进入第七境后，便有机会缔造出一个完全由自己主宰的圣人小天地，身居其中，不仅立于不败之地，而且甚至可以摆脱天道束缚，以“仙人”之姿，在小天地中逍遥自得，无拘无束。
一般而言，这种圣人天地乃是个人修行所得，无法剥离，也不能外传，可是总有例外。其中梵音寺的“方丈天地”便是其中之一——历任方丈，无论修为高低，只要继承方丈之名，便可成为那一方天地的新主人。
所以，这间居室的真正主人应该就是那位闭死关的玄悲大师了。
玄真点头解释：“你先前那场架打得声势惊人，竟然逼无名使出了云门第二剑，而且你个小滑头还在剑气中藏了几千张雷暴符，要是那朵飞羽花真撞上咱们的护山大阵，搞不好真能砸出一个窟窿，幸好师兄把你暂时拉入此方天地，不然你自己也免不了被波及。”
姜顽搞清楚状况后，突然抬头望向屋顶，似与此方天地主人质问：“玄悲大师，既然我如今身处您的方丈天地之中，我所思所想，您应该悉数皆知，您可是觉得我姜顽做错了？！”说到后面，姜顽语气渐渐带上一缕怒气和失望，右手不自觉握紧鱼竿。
玄悲见姜顽脸色有异，连忙开口解释：“诶，丫头，这件事是笔糊涂账，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不过师兄他现在顾不上这里，毕竟他还得去应付你家那位呢！”
姜顽闻言神色一动，目带问询地盯着玄真。
玄真哈哈一笑：“你方才出剑之时，远在北境的小谢不知如何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竟然打算从北境跨越半座天下为你递剑。要是别人，这种惊世之举，别说做了，想都不敢想，哪像咱们谢剑尊，就算只剩一缕残魂，拼着魂飞魄散再死一次，也能一剑万里、威逼天下。这才迫使师兄不得不出手，先将你拉入此方天地，然后同谢青阳遥遥解释两句。”
姜顽听完玄真的话，竟愣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好像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守在自己身边。正剑门广场上那道自己从未察觉到的护身剑气就是如此，而今如果不是玄真大师道破真相，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谢青阳为了自己，曾有这样可谓惊世骇俗的一剑。
“混蛋！宁可留着力气出剑送命，也不愿同我相见！谢青阳，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姜顽口中喃喃，抬起左手手背盖住双眼。心中一直压抑的委屈和思念因为玄真大师的一句话，突然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再也无法抑制。
“就是就是，小谢真不像话，丫头你当初怎么就看上他了！”玄悲连连附和。
“我、我……”姜顽答不出来，越想越委屈。
回想与谢青阳的相遇，只记得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眼，胸腔里那颗心脏好像就开始不属于自己了。他的一举一动，都牵绊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想见谢青阳的渴望好似一**海浪，在姜顽的脑海里横冲直撞。
她咬牙擦干眼泪，决定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尽快做一个了断！
此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忽地响起，好似从冥冥虚空传来：“阿弥陀佛，老衲玄悲，此乃方丈天地，冒昧邀檀越至此，还望海涵。”
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忽然出现在屋内蒲团之上。
连同玄真大师在内，姜顽也算见过不少梵音寺的高僧掌座了，但是都没有眼前这位“老”。
他面容枯槁，双耳垂肩，眉须皆白，闭目垂首，整个人佝偻成一团，好像睡着一样。
宽大的五彩金线袈裟挂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仿佛整个人随时会随着香炉中的烟雾一起消散。
这种感觉，怎么都不像天下第一大宗门的首脑，反倒像桃花村中那些身材干瘪、行将就木的世俗老人。
他们哪怕靠在墙根上晒着日头，也无法将笼罩在身上的那层灰败气息驱散。
玄悲现身后，香炉中的香顿时烧得更快更亮。
玄真转身躬身合十：“师兄安。”
玄悲没有睁眼，明明没有张嘴，却有声音传出：“心不安，何以安？”
姜顽听到这个回答，心神微动。而一旁的玄真则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据闻玄悲大师已闭关面壁千年，不少人猜测他可能已经证得菩提金身，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因为心中放不下火宅俗世中苦苦挣扎的众生，所以甘愿滞留人间，弘法渡人。
姜顽直面这位佛门龙象，毫无怯意，直接开口问道：“敢问玄悲大师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玄悲终于睁开了眼。一双深邃的眼眸直直望向姜顽眼底，姜顽好似一瞬间看到了无数星辰闪耀、云升月落、草木枯荣、花开花谢……
“阿弥陀佛！檀越所行不一定是对的，”玄悲缓缓开口，“但也不一定是错的。”
姜顽眉头一皱，摇摇头，“我走到这里，不是为了同你打机锋，说这些云遮雾绕的。”
玄悲没有理会姜顽，而是继续说道：“请教檀越，无心为恶是恶吗？该惩处吗？有心为善是善吗？应该奖励吗？”
似乎并非要姜顽给出答案，玄悲缓缓继续说道：“杀一个好人，可救一万个无辜之人，杀还不是不杀，救还是不救？”
“若你选择救那一万人，要杀的那个人是你，你还会要坚持你的选择吗？”
“若要杀的人，是你所爱之人，你的选择依然不变吗？”
“檀越也许觉得这些和你先前所问无关，但世间万物，莫若因果二字。凡人畏果不畏因，菩萨畏因不畏果。【3】”
姜顽脸上显过痛苦的挣扎之色，她原本打定主意，不管玄悲大师说什么，她都充耳不闻。
反正也说不过这些整日念经的，既然如此，任你说破天，我不听不答就是了。
再说了她一个剑修，练剑可不是为了和人耍嘴皮子功夫的。
可当她听到那个“杀所爱之人”时，顿时心神失守，陷入恍惚。
玄悲方丈所言字句，竟然凭空现形，好似有生命一般，在空中围绕姜顽旋转不停。
其中，善、恶、因果等字，尤其明亮，被其余文字包围，好似众星拱月，一一映现在姜顽眼眸之中，而后直抵姜顽心境，犹如一座座巍峨山岳。
姜顽眼中金光明明灭灭，眉头紧皱，甚至满脸泪水而不自知，显然在承受极大的痛楚。
玄真略显担忧地望向姜顽，他知道方丈师兄并非在故意为难姜顽。相反，这些言语反而表达出是一种欣赏。
自无尘陨身献祭之后，师兄越发沉默，日渐话少。进入此方天地后，哪怕亲传弟子掌管的戒律院变的乌烟瘴气，他也只是安静旁观，从未开口干预。
连自己进入方丈天地连陪他，他都没对自己有个好脸色，当然自己从来就不耐烦他那些唠叨。只有无尘在的时候，他们能聊得来。
玄真望向姜顽，目光饱含期待：“丫头，别着急，慢慢去想，这一字一句，可都是宝贝啊，你要是消化了，出去说不定就能功力大涨，把无执那小王八蛋给按在地上锤！”
自古圣人说法，无不是有莫大机缘，凡人若能借机闻道，便能踏上修行之路；修真之人若能参悟其中真意奥妙，于修行大有裨益。
可是姜顽如今不过炼气期，要承受这份机缘注定要吃不少的苦头。
玄悲方丈的问题，答案重要，也不重要。
重要是因为能以此反观答题者的心境；而不重要则是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情景，同一个人可能会有不同的抉择。
甚至即使当下有了答案，日后也可能会变的。
唯有不断思考、叩问答案的过程中，对心境的一次次打磨、锤炼才是要义所在。
这个过程虽然无比痛苦，但是若能忍得了疼，吃得住苦，守得住心，便有可能一点点“磨砖成镜”，最终大放光明。
鱼竿突然从姜顽右手中脱离，飞抵她面前，而后剑身蓦然爆发一阵亮光，一道飘摇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姜顽身前。
他只是站在哪里，什么都没做，环绕在姜顽周身的那些金光文字如同见到太阳的雪花，顿时因四溢的凌厉剑气冲击而黯然无光。
玄真一看就急了，连忙开口解释：“小谢！不要冲动！你媳妇是把利剑，这个打磨淬炼心境的过程，于她更是裨益超群！”
谢青阳抬起手，将最大、最亮的那个“善”字直接徒手捏碎，指间点点金屑落下，如泪如血。
而后他望向此间天地的主人：“阿顽不用忍受这些，也无需理会什么善恶，她的一切因果报应，我自会一力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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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维摩诘经》
【3】林清玄散文集里中“菩萨畏因，众生畏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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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方丈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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