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姐开始狂拍我头顶，我也只好飞速倒着飞奔起来。可是正着跑和倒着跑到底不一样的，无论我多么努力，我的小腿总是高高抬起，迈步小小，步子大了就有种不安全感，就会失去平衡。
一串铃声远远传来，声音忽远忽近，好像是在追逐我们。
我忽然想起来这个铃声在哪里听过了，是那天早上，王佗脚腕上的铃铛之声。想起王佗、铃铛，自然也想起那匹白马，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很快我就听到了马蹄声。
原本铃铛声和马蹄声在不同方向，后来就汇聚到了一起，铃铛声夹杂在马蹄声中，我在想，是不是王佗骑上去了。
大概燕子姐也发现这么跑下去不是办法，早晚会被追上。她忽然开口了：“正着跑吧。”
我当即一百八十度转身，撒丫子就跑起来。也许习惯了视线受限，加上从没被绊过，我跑得极为奔放。这种不要命的跑法，后果就是我的脚底磨损严重，当然不是说我的肉脚，而是我的纸脚，我怀疑我的脚是不是磨出火星子来了。
又跑一会儿，我渐渐感觉不到我的脚了，我好像在用脚腕奔跑，然后是小腿，我越来越矮了。
就在我担心最后会不会两条腿都被磨没了，到时候怎么跑之时，眼前的黑暗忽然散去了一些，我模模糊糊的能看到些东西，有什么成双成对的东西，散落在地面各处。
我一开始还以为我能透视了，看到的是燕子姐的内脏呢，后来就知道不是了，我好像真的能看见一些远处的东西了。
身后马蹄声“嘚嘚嘚”紧追，我的腿却越来越短。
正在我忧心的时候，身上的燕子姐哗啦啦的响了一阵，我有种感觉，燕子姐好像和我一样在变矮，只是我是从下往上缩减，而她是从上往下。
我摇了摇她的腿，只听“喀嗞”一声，我把燕子姐摇碎了。她腰以上，碎裂成无数碎片，纷纷扬扬向我身后飘去。我听到燕子姐空灵的笑声，那是我从没听过的笑声，尖细、刺耳、狂傲，声音中像是裹挟着箭簇，向我后方密集射去。不，射向后方的不是声音，而是碎裂的燕子姐。
身后雨打芭蕉，我还在端着燕子姐的两条腿奔跑。
燕子姐的声音渐渐减弱，尾音消散的那一刻，听到燕子姐轻声对我说：“去找我的鞋。”
鞋？啊，出来前燕子姐脱掉了她的鞋，我看清了四周散落在地上成双成对的东西，那是一双双鞋。
我的天，昏暗中无数的鞋，有规矩地摆在一起的，有分家的，有朝里的，朝外的，拖鞋，运动鞋，板鞋，布鞋，皮鞋……哪一双才是，燕子姐的鞋？
我忍不住回头张望，身后没有白马，也没有王佗，可是我还是听到模模糊糊的马蹄声，只不过似乎离我很远。
我不敢松懈，继续奔跑。
燕子姐的鞋到底在哪啊？
燕子姐又在哪里啊？
我在黑暗中跑啊跑，没有尽头，唯一安慰的是，我不是一个人，燕子姐的两条腿还在陪着我……想到这里，头皮忽然麻麻的，谁家好人端着两条人腿玩命飞奔啊？可是我不能松手，我不敢松手。这不是人腿，这是燕子姐的腿。
到处是鞋，每一双看起来都旧旧的，是穿过的。我渐渐发现，这些鞋好像是凑堆存在的。比如说，这里有三双鞋，一双男鞋和一双女鞋离得很近，第三双看起来小一些，离这两双也远一点。就像一家三口。
再看别的，大致也是这一规律，基本都是一双男鞋和一双女鞋在一块，有的存在第三双单独的童鞋，或者存在一双单独的老人鞋。我忽然想，这些鞋，会不会就是村里人的鞋。怀着这样的念头，我开始能找到“路”了。
我们村有一条主街道，主街道上分布着很多岔道口，主街道东侧被大家称作东街，主街道西侧有一条几乎平行的河流，河流另一侧的住户，被大家称为河西住户。我现在的位置应该就是在河西。我前后左右看了看，发现左边的鞋子分布更密集，右边稀落一些，再往右，远方就看不见鞋子的影子了。
我立刻往左侧去，并留心观察鞋子的规律。很快，我能看到鞋子们似乎排成了松散的两列，这两列之间留有一条宽阔的大路。我意识到这里就是村里的主街道。踏上主街道，左右看了看，左边比右边鞋子更多，而我家位置更偏北，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左拐，沿着主街道飞奔。
当时燕子姐是将鞋子脱在院子里的，如果我没有猜错，她的鞋子应该比右面那一列鞋更靠街道，所以更突出，更醒目。我向远处一望，看到了最显眼的鞋子，只是看起来，好像是两双。我跑过去，仔细一看，其中一双正是我自己的。
我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脚，啊，只剩下大腿了。忽然福至心灵，我毫不犹豫地跳进自己的鞋子中。
我猛地向前趔趄了一下，燕子姐一把捞住我。
“回来啦？”是燕子姐温柔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鬼头鬼脑四处张望，我正站在自家门口呢。
“进屋吧。”燕子姐松开我的胳膊，当先开门进了屋。
我昏头昏脑地跟上，在身后带上门，听到燕子姐说：“看一下，快递不少了吧？”
我立刻往快递架子处看，架子前两列快递高高罗列着，一数，左边罗十个，右边罗十个。
“啊……都在……”我呆呆地说。
我听到燕子姐的轻笑声：“怎么了？吓傻啦？”
“我刚刚好像做了个梦……”我有些迷糊地说。
“是噩梦吗？”
“嗯……我梦见燕子姐只剩两条腿了，可吓人了。”
燕子姐又笑：“吓人你还不丢掉。”
“嗯？你……你知道……呜啊，燕子姐，刚刚发生了什么啊？你干嘛吓我？”
“不是你说要取回快递吗？”
“这种取法吗？有点刺激……”
“好了，收拾收拾，准备睡觉吧。”
我一看墙上时钟，已经晚上九点半了。
锁上门，要关前厅灯时，我有些犹豫，问燕子姐：“如果又来偷快递怎么办？”
“有我在，不会的。”
“好嘞，燕子姐你真厉害，你懂的真多。”
“也不是很多。”
“你们老张家，真是神秘兮兮的。”
“并没有，只有姑奶比较神秘。”
“那……你是跟着姑奶学习了吗？”
“没。”
“欸？那……”
“好了，别问东问西的了，快去洗漱吧。”
跟燕子姐去了卫生间，她要卸妆，比较慢，而我刷个牙用清水抹把脸就完事了，看她还在忙，我就去了后院上厕所。
我家后院有个太阳能感应灯，白天吸足了光能，晚上有人在灯下走动就会亮。我路过感应灯，感应灯白惨惨的光照亮了方圆两米的范围，再远就越来越暗，尤其院子深处的厕所，被一个棚子挡住了，棚子与菜园子之间留出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小路。小路及尽头的厕所是最黑暗的地方。我没拿手机出来，也不打算进那么黑的地方，所以我打开菜园子的小木门，打算给园子施施肥。
刚蹲下，感应灯“啪”得灭了。
我回头看看，虽然院子里黑着，但卫生间的灯透过窗户柔和地洒出来，光影中能看到燕子姐低头洗漱的身影。
我于是安心地继续撒尿。尿完拿纸一擦，将纸丢进挂在园子木门旁边装垃圾的丝袋子里。
起身时感觉有点腿软，蹲这么一小会脚竟然麻了，我不敢乱动，原地站了一会儿。
我看了看我家园子，园子里除了菜，还有一棵樱桃树和一棵李子树，樱桃这个季节早就落了，李子倒还有些。我家李子是嫁接过的干丸李子，特别好吃，我忽然想摘几个给燕子姐吃。
李子树在园子西南角，离我不远，我于是沿着栅栏走了过去。就着月光，我摘了十几个李子，手拿不下，就掀起短袖下摆，用衣服兜着。
我像袋鼠一样兜着李子，往木门处赶，一抬头，发现园子木门处站着个人。
我“呃啊”一声原地抖了一下，抓着衣摆的手都差点松开。
我连忙将衣摆系成一个结，让它彻底成为我肚子上的袋子，这时再看木门那里，刚刚的人影不见了。
也许是我眼花了吧。
我进了院子，走到感应灯范围时，感应灯亮了。我回头看看木门，感应灯的光线没有覆盖到木门，那里暗黢黢的，可是我清楚地看到，那里就是站了个人。
我喊了一声：“谁啊？”
人影没有搭理我。
我又喊：“谁在那里？”
人影一动不动，这时，灯忽然灭了。
我抬起手臂，冲着灯挥了挥，灯立刻亮起来。
再看木门处黑影，还站在那呢。
我低头看看脚边，捡了颗鹌鹑蛋大小的石子，起身时，灯又灭了。
我有点恼火，这灯一般会亮10秒，怎么这会儿才亮就灭了，是不是坏了。真是便宜没好货，我爸买东西总是在拼夕夕上挑最便宜的，以前就买过一个号称100瓦的照明灯，结果还不如我买的40瓦的品牌灯亮。
我举手冲灯挥了挥，在它亮起的一刹那，将石子砸向木门旁的黑影。
灯和黑影一起没了，我不知道黑影是融入了黑暗还是被我打跑了，所以我再次挥动胳膊，想要唤醒感应灯，可是感应灯再也没亮。
我仰头看看灯，灯面乌突突的，长方向的灯倾斜着，面朝我的方向。
我现在所站的位置是灯的斜下方，灯在我和房子之间。我记得我爸安这个灯时，有调过灯的角度，让灯偏向房子那边一边，照亮房子四周。而现在这个灯的方向，是背向房子的。
我后知后觉地想，我一定是飘了，竟敢跟灯较劲，还拼命冲它挥手呢。它要是一个高兴砸下来，我脑壳怕不是要跟它殉葬。
我还是赶紧进屋吧。
卫生间的灯灭了，现在我家唯一亮着灯的屋子就是我的卧室了，只是窗户拉着窗帘，看不见里面的燕子姐。
我打开后门，闪身进去，关门的刹那听到外面有个很轻的声音叫着“美玲”。我一个哆嗦，赶紧将门锁好，穿过卫生间，厨房，爸妈的卧室门，来到前厅，再绕路去我自己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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