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车在隧道中行驶，佐斯左手负责摇杆和方向盘，而右手则捧着铁皮的计划书，哼着歌剧院中流行音乐剧《卡多亚力克》中的舞会选段，时不时用风魔法给计划书翻页。
车上的空气有些闷，除了老板的哼唱，什么声音也没有。多伦紧张得缩成一团，青草不停地抖腿，铁皮一直盯着窗外，桑迪亚哥给长发系结又散开。只有克劳克从腰包里掏出本巴掌大的小说读起来，偶尔点头或摇头。
车确实比两条腿要快得多，没多久，他们的位置就已经比昨日更加深入。
多伦像之前一样，扔出龙血，为尽快起效，他一次性丢出许多。魔物再度靠近，隐隐有些暴躁。
佐斯打声哈欠，按下某个按键，尖锐的鸣叫声向四面八方刺去，魔物纷纷退却。克劳克捂住耳朵，认出这是声音魔法在魔导科技中的变体，如果长期暴露在这种声音下会导致躁狂或猝死。
他状况还算好，可多伦等人由于远超人类的听觉而饱受煎熬。克劳克只好尝试用“幻听”尽量覆盖驱逐音，才让他们在心理上好受些。
五分钟过去，周围彻底安静。克劳克揉揉耳朵，又拍拍，总感觉里头有异物，又倒不出来。其他人也都歪着身体喘气，只有佐斯提前戴上耳栓，免于落得相同下场。
没时间抱怨，他们的目标到了。
熟悉的震动、熟悉的尘土、熟悉的肉色身躯与熟悉的满是獠牙的巨口。
桑迪亚哥吹响尖锐的口哨，铁皮鼓起肌肉，从钻车后备箱里取出一根类似鱼叉的短矛，爬上车顶，狠狠投向夫鲁夫鲁嘴边那一圈黑宝石般的眼。
墨绿色的血浆从中流出，那颗庞大的脑袋发出嗡鸣，猛地撞击墙壁，大块石头与泥土从头顶落下。佐斯看似随意地拨弄了下方向盘，钻车往旁边一转，轻松逃开被压在岩石下的命运。
“不够！”铁皮站在车顶上大吼，“车手！加速！小伙子们！举起武器！”
龙人与兽人跳下车，各自抱着两根船锚大小、连着锁链的古怪巨矛。这是用六年来，矮人凭借职务之便攒下的诸多稀有矿物铸成的，作为出色的工匠，这两把矛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专门为夫鲁夫鲁设计，只为今天！
多伦与青草全力将矛掷出，空气震爆，血液飞溅，巨矛确实命中了那山般的身躯。那矛看似巨大，可对夫鲁夫鲁而言，不过像是手指上刺进的两根木渣，它的自愈力能瞬间修复这种创伤。
可自愈力正是那两根矛所需要的，在充满魔力的血肉挤压下，那两柄巨矛不仅没被挤出，反而凿开血肉，往更深处钻去。撕裂、愈合、撕裂、愈合……巨矛越嵌越深，就像两只啃食血肉的寄生虫。
夫鲁夫鲁发出低吼，不安地摆动身躯，试图往回逃去。多伦与青草抓住系在巨矛上的锁链，用尽全力下拉。
他们俩在同级中确实是少见的力士，然而想动摇这样一只庞然大物依旧是不够的。可正如矛头动过手脚，矛后的锁链同样也很特殊。铁皮花大价钱找来附魔师，在锁链上附加了“增重”咒文，一旦受到魔力刺激，每个环节都将重若千钧！
巨兽倒下，砸塌地面，掀起沙暴。多伦等人趁这时回到钻车里，佐斯转动方向盘，车辆转身飞驰。
“它受伤了吗？”克劳克看向身后的沙尘问。
铁皮摇头，佐斯叼起烟斗：“不，亲爱的幻术师，那点小把戏就像是蚊子的叮咬。虽能引起注意，但不可能让它受伤，仔细看看吧。”
沙土中，满是獠牙的巨口逐渐清晰，吐出沉闷而可怖的爆鸣。地面、空气与钻车一同颤动，突如其来的颠簸令克劳克眼冒金星。多伦及时将他扶住，但那和岩石一般坚硬的肌肉并没有让体感好到哪去。
克劳克怀疑若是距离够近，光是这声音就足以将一名健康人类的内脏震个粉碎！
地震与坍塌随之到来，将钻车与来不及逃走的魔物们一并掩埋。
佐斯吐烟，及时封锁窗户，提起手边的红色拉杆。轮胎收起，换作履带，钻头破开岩层与砂土，打通墙壁，钻进另一条布满魔石灯的隧道里。
身后的震动与嘶吼逐渐消失，最后归于沉寂，克劳克揉揉起包的脑袋，回头，蹙眉：“它没跟上来？”
如果第一步就失败，那之后的计划便也成了笑话。
多伦把剩下所有浓缩血浆从车窗倒出去，可这次不仅没有熟悉的震动，甚至连普通魔物也没有出现。
龙人对铁皮摇头，矮人掏出随身的魔物图鉴，翻开，眉心紧缩。
这不应该，龙蚯蚓是种温顺但十分记仇的魔物，就算变异，就算活了数百年，生物本能的习性应该也不会偏离太多才是。
佐斯停车，取下烟斗：“看来你们的计划出师不利，我很难相信这是我最信任的工头和他朋友们花三、四个月的筹备得出的结果。”
“啊呀，老板。”矮人笑着说“您在下矿前不是吹嘘过这台钻车有相当先进的雷达么？刚刚我还看到它在运转。为什么在发现夫鲁夫鲁没跟过来时，不马上回头呢？”
“亲爱的工头，技术是有极限的，刚刚的坍塌损坏了雷达。”
桑迪亚哥冷哼一声：“这就是你说的先进技术？比泡软的纸还烂！”
“刚刚那种颠簸和冲击下，车辆还完好就已经非常优秀了。”
目光在空气中擦出火星，车里的凝重得像灌满水泥。
克劳克打破了这种凝重，他指指头顶，没头没尾地说：“很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我有事想问，这座矿产黑宝石吗？”
佐斯整理自己的领结，礼貌地点头：“夫鲁夫鲁矿比起宝石，发掘的金属矿物更多。但宝石也不是毫无产量，黑宝石自然不例外……您问这个干什么呢？”
“啊，那比钻车还大的黑宝石矿存在么？”克劳克抬头，望着那巨大、将整台钻车倒映其中的“黑宝石”，半合眼睑。
“或许在一些特殊环境里存在，又或者让炼金术师造出来……”佐斯突然停住，他明白了克劳克的意思，将油门踩到底，沿着隧道不断冲刺。
轰！
足以吞下蓝鲸的巨口从头顶坠落，佐斯自认为反应不慢，但钻车后半——包括辅助引擎与后备箱——还是被瞬间撕裂。
冲击使钻车翘起，在半空中滞留数秒后才摇摇晃晃地落地。佐斯完全放弃自动辅助驾驶，把烟斗扔出窗外，方向盘往右转到底，好不容易才避免侧翻的命运。
“下次有危险直说！别拐弯抹角！”老板忍不住向克劳克抱怨。
矮人看向多伦和青草，他们是车上感知最灵敏的人，但此时却脸色铁青，一同摇头。
“不可能！”铁皮发出迟来的惊呼，“那么大的躯体，移动起来怎么可能没一点动静！它以前从未这么安静过……”
传奇魔物都是天灾的化身，夫鲁夫鲁被认证为传奇的一大原因，就是它每次移动都会导致矿道甚至地表的坍塌，这样的家伙居然能悄无声息的行动，怎叫人相信？
“无论如何，事实如此。”佐斯把引擎拉到头，“小心些，背后又没了动静。”
接着，他笑起来：“真是来对了！除了赌马，我好久没感受过这种刺激。也许我也该去冒险者公会注册个证明？不过那是出去的事，现在，让我们和那大家伙斗一斗！”
“真的？”铁皮瞟眼驾驶座，“我很难相信一辈子都没去过野外的大老板会突然想要冒险。”
“亲爱的监工，喜爱极限运动的贵族或富商不在少数，我是真心喜爱冒险的。”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请安静些。”克劳克及时发言，打断二者几乎要撞出火星的对话，“夫鲁夫鲁表现出了意料之外的能力，现在它的动向完全不明。”
“由我来。”桑迪亚哥半身深处窗外，“既然感受不到震动，也听不见声音，那就用眼睛去看。”
铁皮经常让他担任哨兵是有原因的，精灵族的视力比龙人都要好得多。
精灵探出头，刹那间脸色铁青，他拼命挥舞手臂，高声呼喊：“刹车！快刹车！”
惯性让车内几乎扭成一团，克劳克差点没在多伦的胸肌上磕晕过去，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把座位换到前排。佐斯趴在方向盘上，两行鼻血留下。铁皮头砸到天花板，发出沉闷的声响。青草及时抱住桑迪亚哥的大腿，才没让他被甩出去。
一片狼藉总好过丢失性命，精灵的呼喊救了所有人，巨嘴毫无征兆地，从离钻车不到三米的地面下钻出，又消失在上方的岩层中，只留下深不见底的空洞。
钻车绕开坑洞，继续前进。多伦回望巨坑，心有余悸：“夫鲁夫鲁的速度怎么变快了？”
“没有变快，只不过他不用像我们这样需要拐弯，或绕开障碍物。”克劳克回答，望向窗外，刚刚的颠簸让小说飞了出去。他微微皱眉，有些遗憾，那本书是典藏版来着。
“md，为什么我们不这么做，那钻头是摆设吗？”铁皮忍不住爆粗口。
佐斯摇头：“太耗能了，辅助引擎被损坏，钻车剩余的魔力撑不起频繁挖掘。”
之后，夫鲁夫鲁接连发起三次袭击，最严重的那次，钻车半边都已经进了魔物嘴里，要不是关键时刻佐斯让引擎过载，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在夫鲁夫鲁肚子里。
铁皮和桑迪亚哥都没心思再对佐斯冷嘲热讽，所有人都为计划能实行而集中注意力。
根据地图，这里离不稳定魔水晶矿区已经不远。到了克劳克出手的时候。
趁周边还算安静，多伦把克劳克与轮椅稳稳放在地上，看着克劳克的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少年偏头问道。
“我在想，森德先生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多伦说，“我和们是因为以前就和夫鲁夫鲁打过交道，但你是头一次，更何况刚刚您也看到它……抱歉，我好像说多话了。”
克劳克淡笑着闭眼：“我不是不害怕，而是没必要害怕。”
“我不明白……”
“也许我只是……不，现在可不是聊那些的时候。”少年冲多伦眨眨眼，“我要过去了。”
“小心些！”
“如果我真的被吃进肚里，就麻烦你把我救出来啰。”克劳克让轮椅向前，开个玩笑，对多伦摆手。
根据这些年铁皮等人的观测和研究，夫鲁夫鲁作为龙蚯蚓，感知主要在“视觉、听觉、震动”三层面。克劳克按计划打开轮椅的录音器，播放出钻车的引擎音。
反之，钻车打开减震开关，进入安静模式。
克劳克最后一次深呼吸，将轮椅速度推向顶峰，而钻车则沉默的跟在轮椅后。
紧接着，半透明的钻车幻影罩住轮椅，远远望去，与钻车没什么区别。但只要稍微集中精神，就会发现那钻车的轮廓虚浮，像是ps新手练习时没扣干净的图片，隐约可见其中的轮椅。
这幻术看似很糟糕，但已然是克劳克的极限。幻象要配合轮椅高速移动，难度可谓相当之高。他狠狠咬碎几颗魔力药，额头上的汗水被气流分向两颊，嘴唇渐渐失去血色，似是盖上层白霜。
地面破开，肉色的身躯从轮椅身后的地表下升起，从后视镜中能清楚看到那张大嘴里的细小獠牙，似乎能闻到带着土腥味的臭气。
前方就是分叉路，克劳克关上录音，同时让轮椅隐身右拐。而那道钻车幻影速度不变，笔直向前冲去，并加入了引擎声与震动的幻术特效。
很顺利，夫鲁夫鲁向幻影追去。它将跟着幻影冲进不稳定矿区，然后，铁皮会启动炸药，这趟委托就能完成。
但克劳克的工作还没有收尾，刚刚的分岔路口其实通往的是两条平行的矿道，一上一下，夫鲁夫鲁前往的矿道就在克劳克的左下方，中间并无岩壁阻挡，也只有在视野内，克劳克才能精确的操纵幻象。
夫鲁夫鲁越来越靠近不稳定矿区。
近了……近了……克劳克在看着它，集中精神。佐斯看着它，若有所思。铁皮看着它，握紧引爆器。
去吧……去吧……佐斯目光笔直，青草踢踏着脚，铁皮不停捏手指，桑迪亚哥盘弄头发，多伦低头祈祷。
于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中，幻象钻车冲入魔水晶群。那些晶莹剔透的宝石中溢满不断变化的混沌光泽，像一碰即散的肥皂泡沫。
夫鲁夫鲁抬首，然后……回头，面向左上角的甬道，张口。
没人猜到这种反转，钻车上，几乎所有人都呆愣住，只有多伦踢飞车门，用尽全力朝远处的少年大吼：“快逃！克劳克！”
时间仿佛放慢，克劳克能清楚的看清那张肉色大嘴里的每颗獠牙，就是这些牙，与肌肉配合着碾碎砂石，让巨兽在地底也能如履平地。想必碾碎一具脆弱的人类身体，应该不在话下吧。
他握住摇杆，又放开。钻车引擎过载才勉强逃出的范围，轮椅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没有任何逃生的可能。
他把双手贴上腹部，眼睁睁看着那张嘴越来越近。
没有怨恨，没有遗憾，没有怒火更没有恐惧。他只是那么坐着，像是迎接一场无聊戏剧的谢幕。不值得哭泣，不值得喜乐，不值得……在意。
是的，不会有人记得他，他会如普通的雨水沉入湖底，掀起的微弱涟漪融入狂风里，再不可见。
克劳克捏紧扶手，身体仿佛空了，又或者一直是空的，只不过死亡令这种感觉尤为明显，甚至让平静都染上一丝哀伤。
“快逃！克劳克！”
传来多伦的声音。
居然还有人关注他吗？不，自己比谁都明白，多伦和他的幻术天赋一样，都是愿望的产物。那源自扭曲**的祈愿，盛满甜得发齁的代糖，即使虚假，甜腻依旧贯穿喉腔。
“如果我真被吃进肚里……”他想起前不久自己说过的玩笑话。“就麻烦你把我救出来啰。”
一种渴盼与好奇突兀的出现在他心中……或许并不突兀，在他第一次见面、甚至许愿时，这种情感便常在于此。
克劳克朝控制面板伸出手。
巨影跃过，将那道渺小的背影与山石一同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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