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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褚无相洗完澡出来,把毛绒玩具一一摆上床,从满床的玩偶中掏出个洞,小心翼翼把自己埋进去,刚准备在毛孩子陪伴下先睡一觉时——

门被时逢春敲响了。

“师祖!开开门!十万火急!”

褚无相跪坐床边,望着一床的毛绒玩偶,表情有些空白:“……”

“师祖!这事关系到我俩的生命健康安全,你快开门呐!”

咔哒一声,门稀开条缝,褚无相抱臂站在门后,脸色冻得吓人:“你最好是有事。”

时逢春莫名打了个寒噤,他目光快速越过褚无相,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床铺平平整整,房间干干净净,别说玩偶,毛都看不见一根。

时逢春讷讷:“师祖,家里……钱不够了。”

“……就这个?”

“啊,就这个。”

褚无相转身就走。

时逢春忙追进屋:“这是大事啊师祖,没有钱,咱俩连明天的早饭都吃不起。”

“没钱你不知道赚?”

时逢春一愣:“怎么赚?”

褚无相盘腿在床边坐下,拿起毛巾擦着半湿的长发,被水洇湿的发丝衬得他面庞愈加白净。

他下巴一抬,冲楼下扬了扬:“家里有那么多书,干脆开个书店得了。”

时逢春傻眼:“可那、那都是您八百年前留下来的古书,开书店也不够卖的呀?”

“你是不是傻?”褚无相说,“我那些藏书,放在八百年前也是善本,更不用说现在。你拿一半出去当古董高价卖了,再进几批新书回来,把一楼收拾了,外面挂个招牌,成不成先不说,卖几本都是进项,还能亏了你?”

时逢春听完这番话,心潮澎湃地走了。

门一关,褚无相瞬间扔掉毛巾,从床底把那堆毛绒玩具拖出来,盯着上面的灰尘,半晌发出一声惋惜:“脏了啊……”

缺钱在即,时逢春当天晚上就动手开始整理。

褚无相下楼来监工。

他站在书架前,目光掠过排排书脊,缓缓喝一口水:“不对劲。”

时逢春莫名心虚:“怎么不对劲?”

褚无相空出两根手指,冲书架点了点:“少了几本书。”

“……您记错了吧。”时逢春瞬间寒毛直竖,偷眼瞟向沙发底下。

褚无相看也不看时逢春,连反驳他都懒得,直接抬手,连指好几处地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比白天少了东西,一共是这个数。”

他向时逢春比了个数字,摊开掌心招了招:“交出来吧,被你偷藏的书。”

半分钟后。

几本花里胡哨的小说在褚无相面前一字排开,书名一个比一个劲爆,诸如《鬼将军他太难了》《霸道太子追妻火葬场》《心机将军勾引我》《霸道太子硬上弓》,等等……不一而足。

褚无相觉得太阳穴有些突突地疼。

这都什么跟什么……

时逢春也没好到哪去,红着脸扭扭捏捏道:“……是您硬要看的。”

“你给我闭嘴,”褚无相将书收起来,“这几本我拿回屋了。”

放外面让人误会他的品味。

时逢春没半点眼力见,眼睁睁看着精神食粮离自己而去,只觉心痛难忍:“那可以放我屋啊!”

褚无相瞟他一眼,笑了,他上前一步俯身,慢慢凑近时逢春:“看我还不够?”

时逢春耳根噌一下变红,踉跄着后退:“师祖您……”

“……是我不够好看?”褚无相继续往前,“还是……那鬼将军比我更迷人?”

时逢春哭丧着脸告饶:“没,没,没有的事。书您拿去,您都拿去,算我求您。”

“早这么识相不就好了。”褚无相起身放过了时逢春,抱着书准备上楼。

“师祖等等!”

“又怎么。”褚无相站在台阶上有些不耐。

时逢春欲言又止:“师祖,你能不能……能不能留下来陪我啊……之前我在书架这里,看到藏了条小白蛇,我……我有点害怕。”

褚无相身体一僵,极缓慢地眨了下眼,轻声问:“那它走了吗?”

时逢春没注意到褚无相的异样,想了想道:“应该没。”

“时不时还能看见它。”

“我怀疑,它可能直接在书架里做了个窝。”

一句比一句重磅。

褚无相转身走下台阶,差点没站稳,手紧紧握住栏杆,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这地方不安全,待不得了。

褚无相勉强直起腰,余光瞥到时逢春狂打颤的双腿,他沉默片刻,开口:“去招个人吧。”

时逢春简直求之不得,立马找来纸笔,写了张招聘广告贴门外。

褚无相不想一个人待屋里,走到门口,离书架远远的,转头问时逢春:“有三清铃没有?”

三清铃,降神驱魔的道家法器。

“啊那个,有。”时逢春回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生锈的,递给褚无相,看他将铃铛挂在前门屋檐,又咬破指尖抹了道血上去,好奇问,“您挂这个,是什么讲究?”

褚无相转头看了他眼,抬手点他:“出去以后别说我是你师祖。”

没这么废的徒弟!

他转头凝视指腹上不小心沾到的铜锈,张口吹走那一层薄薄的灰尘:“没什么讲究,听着好听。”

时逢春:“……”

好听在哪?风吹着也没个响。

不知是不是因为家里第一次有人陪伴的缘故,当晚时逢春睡得格外安稳,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天亮,被三清铃声吵醒。

时逢春睡眼惺忪地从二楼下来,便见褚无相早已穿戴整齐,立在庭院中央,熹微的日光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神明般的金光。

褚无相听见他的动静,头也不回:“收拾一下,有客人来了。”

时逢春一愣。

客人?书店都没收拾好呢,能有什么客人?

前门“笃笃笃”被敲了三下,紧接着伸进来一颗脑袋:“请问,这里在招店员吗?”

时逢春停下脚步,打量来人——是个老年男人,看上去约五六十岁,头发花白,脸盘略有浮肿,应该是没睡好,眼下一片青黑,腿上还绑着一只奇怪的塑料口袋。

时逢春问他:“你怕蛇吗?”

来人摇头。

“不怕就行……我有点好奇……”时逢春目光在老人腿侧那只口袋上停了一停,“你这挂的是什么?”

“啊,这个是尿袋。”老人将袋子往腿后藏了藏,“有点小毛病,不过老板们放心,我不会耽误干活的,我晚上没事还去跑网约车呢哈哈。”

褚无相拢起手,慢悠悠步上台阶,水绿衣裾仿佛一洼清澈的溪水,在布满苔藓的青石上扫出粼粼的波光。

他打断对话:“搬书是体力活,能给到你的酬劳,也不会太多,你确定要来?”

老人循声望向说话之人,不觉一呆。

正值四月阳春,门后种有一大株紫藤萝,藤蔓弯曲回旋,枝头深深浅浅挂满了如瀑布般的紫色花串。

庭院中,那绿衣长发男人立于花架之下,紫色的花影笼罩在他脸庞上,明媚盎然,如被定格的画面,好像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

褚无相静静看着老人,似乎在等他回答。

老人两只手在裤缝上擦来擦去,生怕身上的汗馊味惊扰了这一方桃源的宁静,他点头:“老板们给我口饭吃,什么活我都能干。”

时逢春小声嘀咕:“大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怎么还出来找活。儿子女儿,随便来一个,都没人管吗?”

褚无相转眸瞥他一眼,时逢春惊觉自己说话声不小,至少庭院里的人都能听见。

这话不知踩到了什么开关,老人一愣,渐渐红了眼圈。

“哎,你哭什么呀,”时逢春手忙脚乱地给他找纸巾,“我这人就是嘴巴快,没别的意思……你别哭了,算我求你的好吗,再哭我跟你一——师祖你干嘛去?”

褚无相走到前门,取下三清铃,垂眸看向外面。

时家这处住宅坐落在杭城的中山中路,前门临街,沿街栽有一排梧桐。

梧桐树下停着一辆几乎快要报废的破轿车——

褚无相收回视线,转身举起三清铃,轻轻摇动三下。

老人听到铃声,浑身一震,神情变得茫然。

褚无相给时逢春解释:“已死之人,才会对三清铃声产生反应。”

时逢春神色一惊,望向老人,只觉头皮发麻。

“嘀呜嘀呜——”几道刺耳的警笛声打破了中山路的平静。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渐渐围起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好几辆警车还有救护车停在书店外面,将那辆破轿车包围起来。

警戒线“嘶啦”一声铺开,隔断轿车与人群,划出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几个警察破开车门,从车里抬出一具尸体。

“啪!”有东西不慎从尸体上掉下。

那是一只医用塑料尿袋。

时逢春缓缓扭头,与庭院中的老人对上视线:“你……”

“不、不可能!”老人连连后退,颤声大叫起来,“你们看错了,我没有死,我没有死!我还能干活,我要挣钱,我闺女还在医院里躺着……”

浓重的黑雾倏然从他瞳孔向外扩散,眼白被瞳仁全部占据,黑色血管凸起爆出皮肤,指甲瞬间变长,锋利无比!

“我不可以死——”

老人脖子转得咔咔作响,闪电般出手,直击时逢春面门!

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来,攥住时逢春手腕,将他往后一拉。紧接着,褚无相闪身站到老人与时逢春中间,抬起右手,指尖轻轻触上老人眉心:“得罪了。”

修长白皙的手指瞬间没入老人皮肤,仿佛水滴落下发出的轻微“嘀嗒”声,引领着外来闯入者直探老人那不为人知的内心。

无数画面霎时出现在眼前。

“看一下你的检查结果,膀胱癌早期。”

老人佝背坐在医生面前,神情一片空白。

医生把病历单递过去,皱眉向外张望:“怎么你一个人来的,家属呢?”

“不能告诉他们,我闺女还怀着孕,别让她知道……”老人抓起洗得发白的衣角一抹眼下,热意涌进鼻腔,眼泪控制不住砸在地上。

医生看了看他,良久,叹了声气。

画面一转。

“您慢走啊。”暑热炙烤着马路上的轿车,老人点头哈腰地送走上一位乘客,低头数了数今日到账,正要启动车辆准备拉下一单,转头瞥了眼后视镜,动作倏然一滞——

侧后方不远处,一辆眼熟的小轿车正缓缓向他靠近。

“……闺女?”老人登时心慌,猛踩油门,冲地开上马路。

手机铃声“滴滴”刺破车顶,老人接起电话:“客人稍等我一下,我马上……”

“……爸?”电话里传来女婿的声音,“真是你啊爸?我正带筱玉去做产检呢,看到您车在马路边上,怎么您见着我们就走啊?”

“什、什么见着你就走?你认错了!我今天没开车。”

女婿笑了声:“您逗我们呢爸,我俩都看清您车牌号了。”

老人手抖起来,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不能被他们知道。

他咬咬牙,打着方向盘,拐向另一个交叉路口,一边频频回头,观察身后有没有车辆跟上。

也因此,他没有看见自家女婿直接绕路开到了交叉路口,堵在了他正前方。

哐当——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几乎让人耳聋的声响,老人的视野突然间天旋地转,脑瓜子嗡嗡作响,大脑空白了不知多久,终于砰地落地,紧接着全身传来一阵剧痛。

他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用尽全力睁了下眼,只看见遍地都是血——那不是他的,而是从对面那辆被撞翻的小轿车里流出来的血……

“病人醒了!病人醒了!”

“先生,死者是一位年轻男性,他是您女婿对吗?……是,他是当场死亡,我们非常抱歉。另外现场还有一个孕妇……别激动,她还活着,但肚子里的孩子,被撞没了。另外孕妇脑部受了重伤,情况凶险,接近脑死亡状态,最差的情况……是一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

“先生?先生!请您节哀……”

……

褚无相松开时逢春手腕,那些画面蓦地消失无踪。

时逢春只觉天旋地转,转身扶住墙根,哇一声吐了一地。他喘了会儿气,扭头望着褚无相,有些不知所措:“师祖,这些是……”

“他的执念。”褚无相看了眼老人。

原本濒临失控的老人,此时恢复了正常,他木愣愣站在门后,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神情有些呆滞。

时逢春试探问:“您是一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他说话声一顿,看到了褚无相手里那只三清铃。

他明白了——

已死之人若有放不下的执念,便会徘徊世间,久了,就成怨灵,不得解脱。

师祖将喂了他血的三清铃悬挂门上,来者若是怨灵,就会将其敲响。

而老人,是第一个敲响它的人。

“你女儿醒了,要看看吗?”褚无相开口。

木偶似的老人听到这句,忽然有了反应,眼神瞬间清明,蓦地抬头看向褚无相,花白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眼底隐隐藏着渴望。

褚无相握住三清铃,在老人额前叩了三下,庭院中凭空出现了一幅病房场景,病床上躺着一位年轻女人,她眼睫轻颤,似乎就快要睁开。

老人浑浊的眼球里蓄满热泪,大颗大颗往下淌。

病房场景消失,庭院中恢复平静。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褚无相侧开脸看时逢春,低声问:“会招魂曲吗?念给他听。”

时逢春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反应过来,慌忙道:“会一点。”

八家人专擅招魂术法,虽然时逢春因为没人管束,自身也不感兴趣,在道术上堪称一窍不通,但不妨碍他会招魂曲这种最简单最基础的东西。

他来到老人面前,张口念诵——

“回来吧,

魂归故里不再背井离乡。”

“回来吧,

家中好酒好汤安睡至天亮。”

老人身上泛起一阵白光,褚无相摊开右手,老人的执念瞬间凝成了一张白色纸片,落进褚无相手心。

纸上显出几行字:死者鲁平,终年六十五……死因,车内睡觉窒息身亡。

他没有死于病症,没有死于车祸,却在四月的一个夜晚,在车中不小心睡着。

他原只是要小憩一会,不曾想这一闭眼,便与人间道了别。

纸片燃烧起来,在褚无相指尖化作一盏金色的莲花灯,落在老人脚后。

鲁平面前凭空出现一条冥路,驱不散的黑暗瞬间侵入他眼底,那盏莲花灯却持续不断地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脚下道路。

“这辈子辛苦了,”褚无相说,“望来世,你能托生福禄之地。”

鲁平踉跄着停住脚,回头看了褚无相一眼——

他仍站在花架下,淡紫色的花影笼罩在他头顶。

你有没有听过,风穿过紫藤花间发出的响声?

那是神的声音。

-

褚无相重新将三清铃挂回去。

刚要离开,却莫名停住了脚步。

他回望身后。

太阳跳跃在那丛如瀑的紫藤花上,花丛中间,敞着一道空空的大门。

南风拂进来,吹开花木,像是溅起了紫色的水花。

花瓣落了一地。

褚无相没来由觉得可惜,正要扭头。

下一秒,一道好听的男声在门外响起:“有人在吗?”

褚无相循声抬眼,愣在原地。

来人个子一米八五往上,身姿挺拔,穿着宽松白衬衣,袖口卷起,露出结实漂亮的小臂,左手腕戴着一块辨不出价格的定制手表;领口没系扣,锁骨上的银链条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他右手捏着一瓶矿泉水,正仰头喝光最后一口,然后拧紧瓶盖,弯身扔进门口垃圾桶。

那身影刚好补上了紫藤落花的空缺。

褚无相目光顺着那人扔瓶子的动作,落在他右手腕骨上——那里戴着一串苦楝子手串。

他忽然想起,南方有一种名为苦楝的花,花开时云蒸霞蔚,好不烂漫。

只是听闻,江南花事以楝花为终,纵使开得轰轰烈烈,却也,留不住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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