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春在看到戚还山的瞬间,脸色陡然发白。
他像是想起什么,急忙划开手机一看。
果然在三分钟前,戚还山刚给他发了消息:“钱准备好了没?爷爷我马上来讨债。”
“……”
讨债爷拨开门口的紫藤迈进庭院,褚无相一抬眼,与他对上视线。
戚还山脚步猝然一顿。
恰逢阳光跳上他的肩头,描摹出那头细碎浓密的黑色短发。浓长漂亮的睫毛下,藏着一双蕴含烈火的清亮眼眸。
不知是不是错觉,褚无相觉得对方眼圈有一瞬间发红,嘴唇也在微微发抖。
时逢春嗅到一丝不对劲的味道,悄声问:“师祖,师祖?这人您认识?”
他这话声音不大,无奈庭院太安静,还是被戚还山听到了。他扭头看过来,眼底光芒一闪,那是掩不住的隐晦期待。
褚无相却有些出神。
怎么会这么像呢……
和记忆中那个少年将军一模一样的长相,显然是故人转世。
可就算是转世投胎,也没见过连神态和举止也这么像的,简直毫无二致。
“师祖?”时逢春适时又唤了一声。
褚无相回神,抬手捏了捏鼻梁,轻叹一口气。
相熟的是前世,却不是转世。
所以应该,不算认识。
他心有点乱,当着戚还山的面,摇了摇头。
戚还山眼眸微闪,所有情绪悉数敛在眼睫之下。
褚无相没觉察戚还山脸色的变化,他转身要回屋,忽然又想起什么,停下来,转头看向戚还山,微微蹙眉:“你是不是……”
戚还山蓦地抬头。
褚无相酝酿半天,终于迸出几个字:“来找工作的?”
戚还山:“……”
疯了吗?时逢春面色惊恐——从戚还山身上扒条内裤下来,怕都比书店一个月的流水还多,他用得着找工作?
他扶了扶额,正要介绍这位是他房东爷爷,一个来讨债的傻逼玩意儿——
下一瞬就看见这傻逼玩意儿眼神骤然亮了下,点头说:“是。”
时逢春:“?”
他抬头去看戚还山,眼神诧异——他疯你也疯!?
戚还山居然装不认识,无视时逢春,踩着青苔下台阶,忽然一声闷响,他身体一晃,整个人轰然朝地上栽倒。
他半晌没有动静,伏在地上,仿佛失去了意识。
时逢春在心头大喊一句“报应”!
褚无相却觉出不对:“逢春,你去看看他。”
时逢春上前一探,片刻后诧然回头,望着褚无相:“师祖,他激动得晕过去了。”
-
“醒了吗?”“醒了,醒了!”“您终于醒了!”……
戚还山耳畔传来听不太真切的呼唤,缓缓睁眼,看到了头顶一团团宛若云霞的紫色花影。
他靠坐在一棵楝花树下,身边围着无数身影,一个个都焦急热切地盯着他。
“……家主,您怎么突然晕了,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医生已经看过了,说您什么问题都没有,难道是……”
“打住!快闭上你的乌鸦嘴!”有人呵斥。
戚还山意识逐渐回笼,他扭头:“不,别停,继续说,我怎么了?”
但是没人敢再说话,所有人头顶笼罩着一抹复杂情绪,其中夹杂着不舍、难过和不忍心。
戚还山眼中却慢慢升起一丝欣喜,他扭头回望楝树树梢,眼底映出团团烟紫:“一定是他要回来了。”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可他一回来,我就要死了。”
-
戚还山猛然从旧梦中惊醒。
半下午的阳光打着旋钻入房间,他眼睛受不住刺激,眯了一会,渐渐适应着泛蓝的世界。
这是个陌生房间,装修极为简单,一排半墙高的木窗框住了楼外开得正灿烂的紫藤,成为屋内唯一的装饰。
他愣了下神,手抚着床被,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掀开被子一看,只见另外半张床上,满满当当塞着十几只毛绒玩具。
戚还山:“……”
他正要伸手,倏然动作一顿,移动角度,将手挪到阳光下。
伴随轻微刺啦声响,指尖轮廓在视野里变得模糊,泛着微微透明色,像是出了故障的老式电视屏幕,只一眨眼,画面就会消失不见。
戚还山默然看了一会。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敲响。
咔嗒——
“对了我屋里那玩具你别——”
褚无相松手把门推开,抬眸望进屋内,话声顿在舌尖。
只见戚还山侧身坐在床沿,整个人像要融化在阳光里,被子掀开搭在他腿上,藏在被子里的毛孩子们正被他拿在手里,轻轻抚摸着。
他扭身回头,与门口的褚无相四目相对。
褚无相:“……你醒了?”
他目光移到那些玩偶上,眼底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痛惜。
原本是想着趁戚还山没醒,把玩偶都拿回去。之前藏床下沾了灰虽然让他有些嫌弃,但洗洗也不是不能忍。
可是现在……
他缓缓闭眼。
彻底脏了。
戚还山轻咳一声:“这些……都是你的?”
褚无相迟疑了下,后退半步垂手,水绿宽袖从腕骨落下:“喜欢吗,可以送你。”
戚还山一愣,抬头向褚无相看去。
褚无相微微偏着脸,长发从耳侧垂落,他用左肩倚着门框,呈现出一个极其放松的姿态。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刚才他说话时,清润又勾人的声线不停撩拨着戚还山的神经。
戚还山作势要推:“那怎么好……”
“别客气。”
褚无相敛了眼底笑意,将鬓发划至耳后,转身摔门离开。
动静比平时稍大些,不过也只是正常关门的声音而已,但熟悉褚无相的人会知道,他这是生气了。
戚还山怔愣半晌,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他关门好像有点气。
应该是不舍得把玩偶送人。
但他还是送给了我。
这说明什么?
手机振动,戚还山魂不守舍地按下接听,电话那边传来一道关切的女声:“家主,您下午是不是又晕过去了?”
“又不是死了,专门打电话干什么?”戚还山有些不高兴,他摇摇头没答,把刚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晕倒的事不必再提,你先回答我,这说明了什么?”
“……等等,等一下,什么玩偶?什么送人?家主您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脑子里满是铜臭,当然不会懂。”戚还山有些失望地轻叹。
“我他……行,我不懂,愿闻其详。”
“这说明……”戚还山下床走到窗边,抱胸俯视着楼下小院,才缓缓道出后半句,“说明他心里有我。”
电话对面“啪”地掐断了通话。
-
“当年敬仰师父您的道士门派,少说也有成百上千,几百年大浪淘沙,剩下来的主要就是这玄门八家。”时逢春将八家资料在桌上一字铺开,继续介绍,“按照实力从低到高排名,分别是杭城时家、大理满家、岭南谢家、姑苏荀家、敦煌穆家、沪海元家、北城谈家,以及龙头老大戚家。”
他跟褚无相通了气,以后直接改叫师父,不叫师祖,不然太奇怪了。
“这个戚家……”褚无相问,“他家在哪?”
“不好讲,戚家到处都有驻地,遍地都是他们的人,不然也不能在八家之首的位置上坐几百年之久。”
“祖上又是谁?”
“还真不太清楚,”时逢春想了一下摇头,“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戚家祖上绝对没有参与镇压您的事。”
“怎么说?”
“戚家家主历来神秘,从没有人见过他们真面目,有记载的最早一任戚家家主,也是在您死后一百来年才开始出现。”
“那也有七百年了……”
“是,当初戚家先祖算是横空出世吧,直接坐稳了第一名的位置,到今天都没人可以动摇他们家根基。”
时逢春顿了顿,又忍不住道:“但最关键的,戚家人真的是很热心,老在帮扶其他七家。要钱出钱,要力出力,能帮的他们都帮,还不求回报,大家也都心甘情愿认他们当老大……就说排第二的北城谈家,他家能爬到这个位置也是戚家的功劳……”
褚无相抓住他话里的重点:“戚家人帮过你?”
“那肯定啊!我们现在住的这宅子,就是戚家人低价租给我的……说来师父,有个事我必须得告诉您,就楼上躺的那个,”时逢春抬了下脑袋,“他不是来找工作的,他其实是咱房……”
“叮——”厨房热水壶恰好烧开,自动断了电。
紧接着从楼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时逢春说话声音一顿,抬头就见戚还山游魂一样荡了下来。
他看也不看客厅的两人,径直走进后厨,给自己倒水。
滚烫的热水渐渐溢出杯口,浇在戚还山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痛,盯着前方空气出神。
时逢春忙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按住戚还山,一把夺走玻璃水杯:“你脑子摔糊涂啦?”
“你有被人暗恋过吗?知道被人暗恋是什么感受吗?”戚还山忽然问。
“啊?”
“明白了,”戚还山无情推开时逢春,“你没被人喜欢过,你不懂这些,别跟我说话。”
时逢春更茫然了:“你在讲什么东西?”
“爱情,我在讲爱情。”戚还山重新夺回对水杯的控制权,捏在手心丝毫不怕烫,转眼瞥见表情木然的时逢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算了,跟你讲不明白。”
时逢春深吸一口气,仔细思考了下戚还山话里的意思,半晌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被什么人喜欢了?”
“果然你也看出来了对吧。”戚还山顿时态度大变,重重拍上时逢春左肩,如逢知音,“他就是喜欢我。”
时逢春肩膀都快被拍肿了:“……”
谁这么不长眼喜欢你?
这时候,戚还山余光突然瞥向沙发,他敏锐的洞察力告诉他,褚无相在看他。
——他在看我。
他眼神一定充满了爱意。
戚还山如是想。
沙发上,褚无相收回在戚还山身上的视线,翻开一本黄历数日子。
时逢春有点受不了戚还山一身的发情味道,三步并作两步逃命般回到褚无相身边,一脸哀怨:“师父,您真招他?”
褚无相顿了下:“……招吧。”
到底是故人转世,看起来又好像个傻子,除了他,应该没人愿意收留。
褚无相心生怜爱,探身拿过平板,递给时逢春:“问问那傻子,有没有喜欢看的电视剧,让他打发时间。”
复活归来的这些天,他已经把现代社会的一些基本衣食住行了解了个大概。用起现代设备来,悟性和学习能力也是高得惊人。
时逢春看看平板,又看看褚无相,他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准备向师父说实话——
戚还山突然大步走过来,一屁股挤进他们两人中间,他坐的位置刚好挡住褚无相的视线。在褚无相看不见的角度,戚还山狠狠拧了时逢春一把。
时逢春痛呼都没来得及叫,就听戚还山抢先一步柔声道:“都可以,你给我看什么,我都喜欢。”
时逢春:“……”
他张口又要大声道出真相,戚还山面无表情地摸出手机,从背后怼到时逢春面前,屏幕上是一行提前打好的文字——
【配合我演戏,免你三个月房租】
时逢春不可置信地抬头,死盯着戚还山,一动不动。
嫌少?
戚还山扭头,古怪地瞥了他眼,收回手机,在上面改动了一下。
【演多久免多久,怎么样?】
时逢春从震惊中回神,怕到嘴的肥肉飞了,探出半边身体,望着褚无相言辞恳切:“师父,我觉得这位新员工挺好,可留。”
褚无相还在低头翻看黄历,眼也不抬:“挺好就好……书店开业日定在下周四怎么样,诸事皆宜。”
-
确定下开业时间后,时逢春接连接到了几个电话。
在挂断第六个通话后,时逢春表情彻底蒙了。
“怎么?”褚无相问。
“都是玄门八家的电话,他们说,说书店开业那天,他们要过来给我们捧场……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要开书店了,我又没说?”
褚无相闻言一愣,抬眼正好看见戚还山独自站在庭院里,弯腰捡拾着地上的紫藤花。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褚无相都以为那只是一个寻常的下午。
他不知道,那天除戚家、时家外,六家子弟齐聚本家,于同一时间,将目光投向了这遥远的东方。
褚无相更不知道,就在他魂归人间的那一刻,微风吹过昆仑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雪崩。
洱海湖畔一株梅树刹那枯萎,红嘴海鸥嘶叫着盘旋。
岭南城内,刺桐花次第开落,噼啪炸响。
古老的梵音从姑苏寒山寺传来,而敦煌鸣沙山上千年前的鸣声时至今日犹未停歇。
一声鸽哨,自北城胡同的大槐树下发出,响彻云霄。
沪海边上,碣石之下,涛涛海潮声不绝于耳。
八音齐鸣,正缓缓奏响一支盛大的回归序曲,恭迎故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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