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融化在山林边际,林间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惊飞几只鸟雀。
戚还山独坐山坡,眼底倒映着这片天地。
“主帅,吃点儿东西吧。”副将捧着一只香喷喷的烤鱼过来。
戚还山没接,他的视线越过山林,望向盛京皇城方向:“你说……他会回来吗?”
副将无声叹了口气。
又在问。
自从无相太子身死,主帅的这个问题已经问了不下几百次了!
可是人都死了,连魂魄都找不着,怎么回来?
副将苦口婆心地劝:“主帅,不吃不行啊,咱们现在复生成人,不再是鬼魂,您不吃东西,难道又想再死一次?”
戚还山眼珠发颤。
他不是鬼,他现在是人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他死了,我却变回了人?”戚还山朝副将投来一瞥,眼眶赤红。
副将霎时一愣。
戚还山转过头去,他屈着腿,把脸埋在膝头,肩膀耸起来,好像他抱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什么人。
副将看在眼里,心中也与主帅一起发疼,他飞快转动脑筋,突然有了个想法。
他斟酌道:“主帅,太子殿下生前不是要去找他母亲留给他的礼物吗?”
戚还山肩膀抖了一下,抬头向他看过来。
副将继续说:“这是殿下生前的心愿吧?心愿未完成,亡魂会留在人间不走,您说,殿下死后会不会去找那份礼物?要是主帅您能找到殿下的母亲,说不定就有可能在那里遇见殿下呢。”
戚还山那双颓然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一簇火光。
他突然起身,大步走下山坡,一口气吃了整整三条烤鱼,休息了一晚,隔天便踏上了寻找先皇后残念的道路。
那以后,他找了整整三年,兜兜转转,终于在江南的裴家祖宅找到了裴夏花,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那棵硕大的苦楝树。
可那时,树已经枯死了。
“你是谁?”裴夏花被树下的陌生男人惊醒。
“我?一个……被万人唾骂的将军。您会害怕我吗?”
“您?”裴夏花笑出一串银铃声,“好久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了,你多大啦?”
“看怎么算,我是三十一年前出生的。”
“我死的时候,还没你现在大呢……来,孩子,你站过来点,外面太阳晒。”枯死的楝树抖动着张牙舞爪的枝条,将一片阴影笼罩在戚还山头上。
“跟我讲讲,他们为什么骂你?我在这里睡了二十多年,快无聊死了。”
戚还山犹豫了一下,把自己投敌叛国的事讲给裴夏花。
“我才不信呢,”楝树唰唰抖动起来,像一个笑得天花乱坠的女孩儿,“你好可怜啊,他们一定误会你了吧,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哎,这么说不太好,但我看到你,就会想起我儿子。”
戚还山眼眸轻颤:“您的儿子?”
“我没见过他,”裴夏花说,“我就是在这儿等他呢,等了有……二十三年了吧。”
戚还山哑声试探:“您知道,他还活着吗?”
他本以为裴夏花不知道真相,出乎他意料,裴夏花却说:“他三年前就死了,这棵苦楝树就是那会儿开始枯的。”
“……他死了您还要等?”
“当然要了,”她语气笃定,“我们一定会重逢的。那你呢,你来这儿干什么?”
戚还山说:“我也在等一个人。”
“那我们一起等吧。”
戚还山点点头:“好。”
他又抬头,望一眼了无生机的枯树,问:“它还会活过来吗?”
裴夏花说:“可能吧,它开花可漂亮了,一团团的紫色,像晚霞。”
戚还山很向往:“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到。”
“会的,说不定当我们等的人回来时,它就会开花了。”裴夏花打了个哈欠,像哄孩子一样哄他,“我要继续睡觉了,你乖乖的啊。”
戚还山忍不住笑了。
他在这里定居下来,等着那个早已不在红尘人间的故人前来赴约。
他的三千手下一**来看他,他们中一些人偷偷回了家与家人重逢,一些人组建了新的家庭,开始新的人生,还有一些没了家的,决定继续追随主帅,来到江南与戚还山比邻而居。
戚还山日复一日枯坐在树下,手下每日来劝,他都不理。
“主帅,别等了,殿下他……不会回来了。”
戚还山说:“他让我等他。”
手下们听得一头雾水,都说:“主帅您是不是听错了,殿下死前根本什么话都没说。”
戚还山没表情地瞥他们一眼,无动于衷:“他说了。”
他扭过头,怔怔望着楝花出神:“……只有我能听见。”
于是戚还山每天就坐在这里等,他所求不多,只想再看一眼那绿袍少年,对他笑一笑就好。
手下还是时不时来劝他:“主帅,殿下已经去世一十八年了,您也该走出来了,开启新生活吧。”
戚还山扫了他们一眼,固执地摇头:“我不需要新生活。”
一直等着他,守着他,就是戚还山要的生活。
他会一直这么等下去,直到在尘世中,与故人再次相逢。
那以后,他余生的时间仿佛都被褚无相的死定义了。
他守了太久,久到早已忘记自己的年岁,却清清楚楚记得故人走的那年,是丙戌。
后来的每一年,对他来说,都是故人走后的又一年。
渐渐的,手下们习惯了他这样,再也不来劝他,他们都老了,鬓边染上白霜,他也老了,但仍然雷打不动地守在树下。
生而为人,总逃不过老病死,熟悉的旧友手下逐渐死去,最后只剩下了戚还山一个人。
在他生命最后一年,一个陌生的老人找上了他。
老人一副道士模样:“那日我算卦,卦象上说,这世间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也在等师父回来,原来是您。”
“你是谁?”戚还山问。
“戚将军,您不认识我,但我知道您,我是太子殿下生前唯一的徒弟。”
戚还山眼底出现了一丝波动:“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师父给我托梦了。”时逢青说。
戚还山瞳孔一紧,忙问:“他说什么了?”
“师父什么也没说,只给我看了一组卦象。我醒来以后,照着那组卦象一算,才知道原来戚将军您还在人世间,想来,师父是担心您,托我来看看。”
“你师父有没有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
时逢青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戚将军,故人已逝,他不会回来了,您还是早些放下吧。”
戚还山颓然后退,踉跄着扶住楝树树干,苦笑一声:“不,我放不下。”
时逢青看他这样心里难受,想了想,对他说:“或者,您要不考虑一下加入玄门道家?”
戚还山提不起兴趣:“玄门道家又是什么?”
“是师父的私淑弟子们共同组建起来的一门流派,当年也是他们,合力镇压了师父残魂……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师父就是他们的道祖。”
戚还山冷笑起来。
“您别误会,请听我说,”时逢青道,“玄门一派学的是师父的本领,若将来……师父真有可能归来,一定是玄门中人最先感知到异样。”
戚还山默然。
时逢青暗自叹了口气,心知自己也是昏了头,戚将军如今垂垂老矣,就算他愿意加入玄门,只怕也有心无力。
他有些懊悔,不该挑头担子一头热说这个的。
时逢青冲他拜了拜,转身要离开。
“谢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戚还山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姓时?”
时逢青脚步一顿,回身看他:“戚将军如何知道?”
“你父亲曾是我的部下,对吧?我记得他的样子,我猜你年轻时候应该跟你父亲很像,耳朵轮廓一模一样。”
时逢青眼眶一热,紧接着又听见戚还山道:“我应该……还见过你母亲。”
“我的母亲?”时逢青完全震住了,“不可能,戚将军在哪里见过?”
戚还山慢慢回忆:“在我们死去的那座孤城,她来找你父亲了,她来给他收尸。”
时逢青语气急迫:“戚将军能不能再多说些?”
“她那时穿着大晟士兵的盔甲,真像那么回事。”戚还山语气里带着一丝夸赞,“不过她没能找到你父亲,孤城里白骨累累,太多了,整座城都是我们的尸骨。”
“后来呢,我母亲她后来怎么样了?”
戚还山顿了一会,缓缓道:“所以后来她干脆不找了,她替我那被困死孤城的三千将士整理他们的白骨,她把他们的骸骨一副副地挖出来,整整齐齐列在空地上,她一共理出了两千九百九十八具,你父亲应当也在里面。”
时逢青察觉不对劲:“戚将军当年出征,加上您,一共是整数三千人,缺的那两具是……”
“缺了一个逃出孤城的小兵,至于另外一个……”戚还山微微一笑,“是我。”
他似乎无意解释这件事,接上之前的话继续:“你母亲是累死的,她整理完最后一具白骨,就咽了气。走的时候没有执念,心愿了了,当时就投胎入了轮回。你不用为她担心,她生前行了善事,下辈子应当过得很好。”
“多谢戚将军告知。”
戚还山背过身去没有看他。
“就此一别,您多保重。”时逢青一抹泪,冲戚还山深鞠一躬,拂袖而去。
戚还山望着头顶青天,悠悠叹了口气。
生离与死别,时逢青这一走,他是又少了一位故人了啊……
时逢青离开以后,戚还山依然每天来楝树下等候,他守了许久许久,终于也到了自己离开人世的那天。
那天,枯死的苦楝树居然破天荒地结了一颗果实,它掉落下树,被戚还山攥在手心,他发出最后一道无力的声音:“殿下,我等不到你了啊……”
“我被楝树结籽的动静惊醒了。”裴夏花向褚无相回忆,“它枯死将近百年,所以那颗果实应当是将军的执念。我亲眼看着他坐在树下,慢慢停止了呼吸,但奇怪的是,他死后,他的身体居然变成了透明的空气,随着他的离去,一起消失,什么也没留下……”
褚无相心知缘由,这是因为戚还山真正的尸骨还埋在南境,没有被找到。但当年他以命换命,早想过这些,不会影响到戚还山进入轮回,不然他也不会被天道惩罚得如此严重。
裴夏花接着又说:“不过他第二天又出现了。”
褚无相霍然抬头。
“他一直在等那个人回来,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的执念像他那样深,深到……”裴夏花顿了顿,“深到他把自己守成了一只念。”
“一只与他生前长相一模一样,共享同一个心脏,就连记忆思想都完全相同的念。”
褚无相心脏砰砰直跳起来,他按着控制不住发抖的手,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修道的都知道,念与诞生它的主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独立存在,这话理论上对,但也有例外。
戚还山就是这世上唯一的那个例外。
他的执念得有多深,才会像这样把自己守成一只念?
早就有迹象了不是吗,从他第一次在书店见到戚还山,惊讶他与八百年前一毫不差。
从他发现戚还山几乎不会受伤,比如被谢照水的蜘蛛咬了一口,伤口转眼间就会复原;又比如他在和风弄袖楼的大火中,被烧成焦骨还能原地复生,这哪是他说的npc不会受伤,全是谎话!亏自己信了他说的,居然真的狠心让他承受这些苦痛。
还有从他意识到他这几百年不老不死,身为戚家家主,却从不公然露面,如同时逢春一样……
这些迹象都足够明显了不是吗。
褚无相心一下子疼得厉害。
裴夏花说:“一开始他还不会说话,反应也有些迟钝,我猜应该是在慢慢适应这个世界,毕竟他要消化那将近百年的人生与记忆,需要一个过程。”
“他生死不入轮回,大概是因为不愿走,也因为不想忘。”
褚无相攥住胸口衣襟,额角沁出汗。
“再后来,我看到他眼神逐渐活泛起来,也能独自一人出去走动了,他身边慢慢聚起了一些人,他们似乎一起加入了什么什么玄门道家,像个大家族似的……不过他还是会回来楝树这里,徘徊在树下等那个不会回来的人。”
裴夏花握住褚无相的手,说:“他那些深厚的执念溢出来,寄住在我这棵楝树上,我偷偷把它们收集起来,才凝出了这些苦楝子,每一百年才能结出一颗……我没想到,他等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你。”
苦楝一共有八颗,将军他枯等了八百年。
一直到,八百年后的某个春日,将军坐在树下,枯木再度逢春,楝花落了满头。
八百年来山河,往事已成空。
唯有相思苦。
从23年1月写完无限流那本后,就一直在构思这本的攻受人设。直到23年4月的某个凌晨,我敲完卷二的最后一个字,有那么一个少年突然浮现在我眼前,到此才真正确定下来戚还山这个人物,也就是本章内容。当时的存稿已有6.5w字,无论戚还山还是褚无相,在这6万多字里都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戚还山原先不是这样的,这之前,他一直是个神秘、冷静、寡言的青年,甚至他才是书店老板,而无相是一个转世无数次的富二代搞笑男,但就在戚还山忽然对我笑的那一下,我仿佛看到他肩头跳跃的阳光,看到了一个攻城掠地、杀伐决断,一人统领南境将士的少年将军。
是他主动找上了我,所以我决定推翻前面6万字,重新打大纲,花了三四个月时间才有了现在这个故事的雏形。我并不知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因为修改前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故事,但我愿意试着听从人物的内心,按照他的指引来进行创作。
这种体验很难得,因为无相的形象前前后后反复改了七八遍,只有戚还山从去年4月诞生伊始,就像一根定海神针,把整个故事钉死在他身上,用他的眼睛不断审视我笔下的新情节和新人物,甚至可以说现在的无相的人设,都是戚还山自己挑的。
最有趣的是,连父母也是他选择的,因为在故事构思的一开始,无相并不是太子,而是宰相之子,戚相和他的南诏夫人才是无相的亲生父母。
但戚还山说:我觉得这对父母给我比较好,你觉得呢?
我哪敢有什么想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0章 第 80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