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月楼二层的雅间,桌上青瓷茶盏里氤氲着淡淡的桂花香,江流端坐其中,指尖轻轻扣着杯沿。
帘幕轻扬,挽月穿着一袭绯色长裙盈盈走来。她鬓间点缀着一支梅花簪,步履轻缓,带来一阵幽香。
“流江姑娘久等。”
江流目中含笑,轻声道:“娘子哪里的话,我也是刚刚才到。”她不急不缓地推过去一张锦帛:“王爷甚爱雅乐。这是王府近日的请帖,我已同王府管事说过,宴上愿请娘子献曲一首。”江流笑盈盈地倚在凭几上,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挽月的神情。
挽月闻言,眸中亮了几分,她双手接过锦帛,手指轻轻摩挲着金线绣过的字迹,半晌,她抬起头:“姑娘的恩情,挽月无以为报,只愿日后能为姑娘尽一份力。”
江流淡淡一笑,手指扣在桌面上轻轻划过:“只愿娘子能得偿所愿,莫要辜负了自己的才情。”
挽月天生一副好嗓子,又弹得一手好琴。江流实在不知她为何会对家中妻妾成群的何千盛念念不忘。
挽月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递到江流面前:“此物乃家传之宝,虽不算贵重,但我愿将它赠予姑娘,以表心意。”
江流微愣,接过玉佩仔细瞧了一番,玉质温润、雕工细致,玉佩一侧还刻有一株含苞待放的梅花。她抬眸看向挽月:“挽月娘子,这份礼物着实太贵重了些,我收不得。”
挽月轻轻摇头:“对我而言,只过是一份念想罢了。姑娘有恩于我,赠予姑娘,才算成全了它的价值。”
江流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支白玉簪递给挽月:“既然如此,也请娘子收下这支白玉簪。”
挽月怔了片刻,似是没想到江流会赠予她礼物。她双手接过,眼眶微微泛红:“姑娘厚爱,挽月定将铭记于心。”
·
三日后,王府宫灯初上。
江流身着一袭素雅的藕色长裙,站在回廊一侧,她手中捧着一杯清酒,微微抿了一口,却不急着入席,江流目光扫过宾客席间,最后在一个方向停住——何千盛一身黑色锦袍,步履从容,脸上带着一贯的让人挑不出错处的笑意。
“恭贺瑞王殿下,得闻这等雅乐,真是令人心旷神怡。”何千盛举着酒杯,话语间满是恭敬。
李承允起身回敬,淡淡道:“没想到何大人也爱听些琴曲。”
何千盛笑意不减:“殿下雅兴高远,小臣自然难望其项背,只是能来见识一番,已是荣幸。”
这番场面话,江流听得心中冷笑。她扫了何千盛一眼,目光不经意见落到了他身后那个瘦弱的身影上。
何千盛带来的女眷,看年纪,大概是他的妻子。她身着素裙,眉眼柔和,却掩盖不住苍白的病态。这位夫人低垂着头,步伐缓慢,仿佛每走一步都要费劲全力。江流沉默地看了她许久,直到女子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炽热的视线,她抬起头,望向江流所在的方向。江流后撤两步,在看清她的面孔后心中不免一震——这女子,她必是在哪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
江流皱着眉思索。这女子眉眼柔和,气质沉稳淡然,大概是出于名门。但身体这样羸弱,仿佛一吹就倒,在京城中倒甚是少见。江流一手扶着廊柱,刚准备转身,就与身后的人撞了个满怀。
江流抬起头,正见木乙的大脸出现在面前。
木乙吓了一跳,见江流栽栽愣愣地往前倒,赶忙手忙脚乱地将她扶稳。
“姑娘想什么呢?”木乙问。
江流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见着了个熟人。”
她一边思索,一边沿着游廊往里间走,挽月一袭红装,正坐在铜镜前涂胭脂。
江流轻手轻脚地走上前,见着挽月娇媚的面容,不禁将那弱不禁风的女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今日还打算唱小重山?”江流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
“不了。”挽月的手悬在空中,缓缓扭过头:“何大人必定是听腻了,今天唱凤求凰。”桌上烛火摇曳,她握着一支柳条,将手中的胭脂膏轻轻点在江流眉间:“你说可好?”
……
红烛映照着满堂宾客。丝竹声渐歇,帷幕之后传来一声轻盈的引唱。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挽月一袭红裙缓步上台,她广袖轻扬,长发挽起,鬓间带着一枚白玉簪,映衬着清冷的气质,当真如夜色里的一弯素月那般动人。
挽月端坐在案前,指尖拂过琴弦,悠悠的琴声如清风拂过水面,清雅而悠长。
江流却无心听曲。她倚着席案,目光时不时瞥向席间的何千盛,脑海中仍是那个病怏怏的女子的模样。
另一侧,李承允食指轻叩桌案,他向来厌恶这种场面上的繁文缛节,若不是江流提出,他定已挥挥袖子离场而去。
宴席的客人神情专注,两位主人却皆是心不在焉,江流苦思冥想也未想起那女子的身份,但又总觉得她分外眼熟,好像和谁共用了一张面孔似的。江流叹了口气转过身,正好与李承允对上视线。
台上,挽月正唱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曲调婉转悠扬,声声入耳。
李承允目光闲散,手中酒杯微晃。他的视线从江流的脸庞缓缓挪至她眉心处的一点朱红。像是盛开在夜里的花,明媚艳丽,却不容忽视。李承允眼神淡然如水,又仿佛带着某种若即若离的意味。
江流与他对视片刻,微微侧过头按压着眉间的红色胭脂。
月光映照着身后高大的树木。树影斑驳,零零散散落到地上,一阵风拂过,树影像是泼出去的水一般在脚底荡漾开。忽明忽暗间,江流听见挽月悠悠的歌声传来。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她低头轻笑,好一首凤求凰,倒当真是应景。
或许是见到了她的笑容,李承允眼底也逐渐漫上一丝笑意。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神情看似无波无澜,但手中杯盏微微一顿,尽显波动。目光追随着那抹消散的红影,久久未曾收回。
江流眼中噙笑,转过头不再看他。
曲罢,挽月缓缓起身。广袖如霞,鬓边的白玉簪映着红烛光,流光溢彩。她侧过身向众人盈盈行礼。红裙曳地,如水波般荡漾开。
江流正盯着她鬓边的白玉簪出神,就见挽月步伐微顿,足下一滑,原本平稳的姿态瞬间崩散。红裙扬起的弧度中隐约可见沾着酒渍的木屐底。
惊呼声响起,江流笑意一僵,猛地站起身。
挽月的身影向前倾倒,广袖在空中洒出一道红色弧线,摇曳的烛火映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江流见着大事不妙,刚欲上前,手腕就被身后的人用力握住。
眼看挽月就要跌落台下,一道黑影从席间倏然起身,步伐沉稳迅即,及时将她揽住。身影带着一阵散乱的衣袖飘落,江流回眸,见扶住她的人正是何千盛。
何千盛的手臂稳稳扣住挽月的腰,动作敏捷有力。挽月猝不及防撞入他怀中,香气盈袖,发丝散乱,带着一丝慌张与惊喜。
“多谢何大人。”挽月手指轻轻搭在何千盛的手臂上,借力站稳。
何千盛低头看她,眼中并未闪过异样,他声音低沉:“姑娘身子柔弱,还是小心为妙。”他的手并未立即松开,指尖无意地在挽月腰上轻轻摩挲着。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缠片刻。挽月稍退一步,神色微窘,却笑得温婉:“何大人言重,方才是我失礼了。”
这边两人尚未分开,江流却敏锐地捕捉道一丝难耐的目光,借着李承允的身影遮挡,她回过头,见何千盛带来的那位女眷此刻脸色极其苍白,她手指无力地垂在身侧,低垂的身影像是被烛火侵染的画卷。她轻垂眼帘,鬓边碎发挡去了大半面容,此时此刻倚在座椅上两眼涣散,却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何千盛与挽月纠缠不清的身影。
身边不妨有细微的私语声,声音不大,但江流听着却分外清晰。
“瞧瞧,何大人可是搂得紧啊。”
“那位挽月娘子本就是何大人面前的红人,如今竟得了王府赏识……”
“何大人这般体贴,我怎么听闻他对其夫人……”
“这挽月娘子可真是个妙人,长得又如此标志,谁见了不动心?”
“你们小点声,何大人的夫人也在场呢……”
私语声此起彼伏,如同一阵暗潮,猛地将江流淹没。她心中被重重锤了两下,偏偏何千盛与挽月含笑对望,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都不在意。江流脚步不稳,转过头看向李承允,发现他紧皱着眉头,神色冰冷。
江流心里猛地一颤,手指不自觉攥紧了酒杯,指尖微微用力,冷玉的杯壁硌得她掌心生疼。
不仅仅是轮廓,连眉眼间那种浅淡的神色都与李承允惊人的相似。尤其是抬眸间的神情,宛如被时间打磨光滑的寒玉,敛去锋芒却仍藏着不容被忽视的锋利。
这样的念头一旦冒出,便如荒草般疯狂滋长,再也无法遏制。江流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不去看李承允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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