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纪知道在这人的琉璃心中,团体利益高于一切。
胸膛那块没有一丝对于同学兼队友的同情,嘴上却很上道:“等阿翼恢复记忆,应该有这样的能力,我们先找碎片,帮了他们再回头看这里有没有遗落的表也是可以的。”
何家村是不是书中魂折腾出来的不好说,但阿翼的本体就坐镇此地,记忆碎片当然要从这里找起。
“暂且不论这个,方才从服务生那里,我打听到了一位姓何的先生。他似乎有着内部消息,知道主家会在今天拍卖这幅画,早早到了场。你说,我要不要去找他了解下情况?”
言纪又双叒叕成了哑巴,只能摇头以对。
“你摇头,是因为没必要,还是因为,找不到他?”
言纪比了个二。
慕明晓脸上并不见失望:“想想也是,那些考公上岸的人在公示期间,可是谁都不见的,就怕功亏一篑,失了这编制。”
“编制现在都不是终身的了,搭上陈家这条船却有泼天的富贵,慎重是最基本的。”
“但那也没用。”限制发言的buff依旧挂在言纪身上,像是和曾经的慕明晓交换了下人设。
他的领队则是少见地带上了点笑:
“是,连服务生都能八卦到的消息,这些手眼通天的宾客怎能不知,私下估计已经交流过几轮,甚至因为太熟悉,才会在聊天间隐去名姓,让我们无法在这些似是而非的闲言里面寻出指向人。”
“不过这不是我要关注的。那位何先生,他知道他花大几千万,甚至更多钱买回来的画,是赝品吗?”
虽说着问句,慕明晓的目光却是直直望向言纪。
成竹在胸的神色,好似不是在问自己的搭档,而是具体的当事人。
言纪没有回答,慕明晓却了然于心:“他为这幅画做了完全的准备,又如此急切,应当是不知道的。想来何家这边待交易完成,也会给出一系列的鉴定文书让他安心。那么其他人知道吗?”
“哦,你前头说过,这些上流人士没几个懂艺术,更分不清好赖。”
“这是一样。”
言纪终于又开了一点点空间为他施加的蚌壳:“还有一样,他们自己也不干净。”
“明白了,就算有谁看出什么,也不会高尚地想要逞英雄。”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几方都满意的局,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慕明晓的口吻轻快,为这一切附上定义:“任务的本质,也不是要我们成为正义的英雄。前有狼后有虎,孤注一掷地执行也溅不起什么水花。这分明是个最大限度呼应了星币四逆位含义的局。”
是啊,这是个明晃晃的局。
只是被网中的,不是那位倒霉蛋何栋。
而是一个本来想做英雄,不,本来只是指出对错,维护正义的,“好孩子”。
“这个任务可以不做的。”言纪再度重复了这句话。
慕明晓不置可否,又把阿翼喊了出来。
前面讲过,这个魂灵只在特定一人面前卖萌装乖,就是慕明晓。
于是魂灵现身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扮可怜:“慕哥哥,具体任务的颁布不是我能控制的。”
“那不重要。阿翼,你想我完成这个它吗?你只说想不想。”
想吗?这本是个可以脱口而出的答案,此时却无法顺利滑出口。
慕明晓不催促,只用温和暗含着鼓励的眼神看魂灵,融融如暖阳。
这样的表情本和他此刻的体型不搭,但因为是他,便让人无视了所有违和。
阿翼最终跟随本能点头:“想。”
慕明晓笑了一声。
果然,魂灵安排的所有环节都有意义:“正好,这皆大欢喜的天局,我不欢喜。现实遇不到,便让我在这里过把瘾吧。”
阿翼呆了一呆,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慕哥哥,你是不是在诈我?”毕竟他的回答某种意义上就是提示!
“嗯?”慕明晓也不遮掩,“不可以吗?”
玉团子一抬眸,阿翼立即倒戈:“可以的!”
解决完这个,慕明晓眼眸一转,话头递给了在场最后一个人。
“那你呢?我这样做,会让你为难吗?”
他还记得对方到这个空间后的诸多异常。
“不会。”
言纪的回答比任何一次都要迅速,都要斩钉截铁:“我说过的,你从来不需要看他人的脸色行事。”
他在心里暗自咂了咂嘴。
若这人用原身对他们说这些话做这样的眼神,应是真正的眼波流转,颠倒众生。
不过这样,也别有一番可爱就是了。
“那位贵妇人会支持我吗?”
言纪的声音放得更柔:“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你。”
“我明白了。”于是慕明晓满意微笑。
向来和言纪不对头,总是要争个口头便宜的阿翼此时却踌躇起来。
那番搞事情的言语换其他任何人来说,他都只会双手做出请的手势目送其远去,一句多余的关心都不会有。
偏是他一见钟情的大美人——现小团子亲口所言,让他依旧不敢随便讲话,说了像是在质疑他慕哥哥的能力。
言纪看着他步入了自己的哑巴后尘,对其投去一声冷笑:“嘴上一口一个慕哥哥叫得欢快,你竟不知道,我们的慕哥哥不是那种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人么?”
慕明晓眉毛微抬。这人是不是又开始了?
“有意见?”
“哪有。”言纪立刻装乖笑得讨好,“我喜欢得不得了。”
慕明晓就当他回归了正经,接上了之前的话题:“你刚刚说,这个任务可以置之不理。”
“但我不这么认为,就在刚刚,我甚至觉得它可以和找碎片的任务并行,一箭双雕。”
这个话题比上一个还要跳跃,然而言纪没有惊讶。
他说:“你一早就有这样的打算是么?”
慕明晓轻轻点头:“关灯这幅画,当年在美术界也是引起广泛讨论的,其中有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就是那盏电灯到底是谁打坏的。”
“如果它一直处于损坏状态,主角周边找不到一点用来照明的物件,他到底是怎么来到这条地道,并且能够确定他搬运的这尊人像值钱,从而决定将其运出去?”
“如果它一开始是好的,画里没有其他人,主角身上看不到打斗的痕迹。那么会不会,是主角自己不想面对缺衣少食,只有一尊石头人像相伴的残酷现实,所以对这能照清一切真实的光感到厌恶,抄起身边的石头或是木棍,打碎了它。”
“然后在黑暗里催眠自己,面前的是金子砌成的雕像,只要把它带到了地面,下辈子都能够衣食无忧,以此激励自己,一定,一定要逃出这无边的牢狱。”
“所以最开始,这幅画还有一个文艺版的名字翻译,拒光。”
“答案已经明明白白写在了题目上。”
言纪想起那盏水晶灯,巨大而又华美,高悬于穹顶。
它是陈家耗费重金的仿古产物,所以再怎么看上去触手可及,都无法触及,至少仅凭人力无法。
“你有办法接近?”
这是他唯一头疼的点。
慕明晓颔首,又道:“你在鉴赏厅说,画摆在这里完美契合主题,其实不是很对。画叫拒光,可如今那些人齐聚在那里,想必不是要做畏光的主角。”
“那是因为,有时候,不止黑夜能遮掩罪恶,足够明媚的光线,也能隐藏许多瑕疵,是可以被利用的从犯。”
言纪不过随口闲话,然而直到他说完,慕明晓了然地点点头,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原本老神在在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不可置信起来。
“我居然……说出来了?”
他试探性地多补充了一些:“陈老爷子可能不懂艺术,但以假乱真,做局引人入套,耍阴阳谋,堪称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字句清晰,流畅至极。
是空间没识别出来?不,他都指名道姓了!
那是什么?被强加在身上不时禁言的buff被消解掉了吗?
刚刚有发生什么吗?他在想什么?
哦。
他猜到了慕明晓接下来的行动。
“诚如你所言,他们卖弄把戏,他们读不懂题。但我们既然来了,经历过高考的人最会紧扣题意发挥了,就勉为其难帮一把吧。”
说到最后,慕明晓掀起唇角,露了露自己的小虎牙。
他当然是胡说八道不怀好意。
可是看着这样的他,看着小团子难得使坏的样子。
言纪内心的壁垒轰然倒塌,整个儿都泡在了春水里,要被那小猫挠心的痒意给淹没。
他明白他能正常说话的原因了,他猜到了慕明晓的行动,并在对方出口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如何配合。
不顾一切地配合。
但他没有宣之于口。
他也没问,证人证物都没有,怎么能算扣题?
他只是说:
“小少爷,你讲得不对。”
慕明晓一懵:“什么?”
言纪把他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摆出来:“拒光里只有一盏损坏的电灯,宴会厅却不止水晶灯这一盏照明物。高考作文,只看一则材料可得不了高分。我不能接近那盏灯,可其他的,却能为你效劳。”
“你熟悉环境?”
言纪摇了摇头,嘴角的弧度却上扬了些:“我熟悉捣乱。”
“请交给我吧,我会为你接下来的演出扫除一切障碍。”
他把身子低下来,艰难地与慕明晓保持了平视,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谢谢你。能遇见你,是我毕生的幸运。”
他吐词缓慢,不似惯常说话的调子。
一字一句,要把字词中蕴含的所有情愫都明白摊开,不容一丝误解。
只有他听得到每一字的道出而伴随响起的心跳:
“我会拼尽全力,为在场所有人献上一场足够热闹的戏码,让你过瘾。”
慕明晓:“?”
莫名其妙的……他有做什么吗?
他想发问,看言纪一脸没打算为他解惑的样子,又歇了这个念头。
“我回来了……小朋友,你还在等我吗?”
而在他们对话结束的功夫,外面传来一道声音,方才的服务生小崔拎着一个手提盒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子上乖乖等候的小孩,脸上除却不加掩饰的惊讶,还有溢出来的喜爱。
“本来是要走的,但是小少爷坚持要等到你。”
言纪一句话就让小崔对慕明晓的好感再度上升,他再顾不得什么身份,弯下腰,轻轻摸了摸慕团子的脑袋,笑得灿烂无比:
“哎呀,原来是这样吗?谢谢小朋友等我这么久。你的等待没有白费哦,看我给你带什么来啦?”
他亮出手中的盒子:“我在外面绕了一圈,也没把握找到你一定会喜欢的零食,最后请教了主厨。他听说是这么可爱的小孩在宴会上饿着了,急得不得了,立马把压箱底的手艺都拿出来啦。”
小崔操着哄小孩的语气:“别看这个盒子平平无奇,它可能装嘞,足足二十四样点心,等会拍卖会上拿着吃!”
虽然但是,他是不是对他的胃口有什么误解。
慕明晓轻声道谢,又起了一点探究欲:“哥哥,如果我没有在这等你,你又找不到我,怎么办呀?”
“那我就去找经理呀,一定要把这特意准备的礼物送到你手里。而且,我这不是好好的送到你手里了吗?”
小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费这么多波折,人家一看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里会稀罕这盒子零食。
他也没想过要是人家不收怎么办,自己的脸往哪里搁,他就是坚持,好像上天给了他自信。
好像冥冥之中有谁告诉他,你可以相信他,他是你的同类。
所幸他们谁也没有辜负谁。
这么想着,小崔站起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慕明晓,退后几步微微鞠了一躬:“答应的零食送到了,衣服也换好了,我送二位出门吧。拍卖会不多时就要开始了,这样的好戏不容错过哦。”
二人被带离更衣室,小崔完成了他的使命离场,言纪拎着那个包装幼稚的食盒,蹲下身,熟练地帮慕明晓理顺衣服:“我去一下,等会在哪里见面?”
“二楼。”
“好,我会带上申请表和饼干盒一起去见你。”
他说着,取下了那一直亮个不停的耳麦,放在手心捏紧。
*
在慕明晓二人为任务奔波时,宴会厅已经被重新布置过,围绕着那幅画铺开了上百个座位,服务生穿梭其中,调整着当中香槟或是鲜花的摆放角度,保证每个细节都尽善尽美。
梁飞雁坐在前排,看着来往忙碌的人,半分心神都腾不出来放在面前和即将上映的热闹上,柳眉微微蹙起。
方才她联系自家保镖,想想问他带着自己儿子去了哪里,要他们回来参加拍卖会,却半天没有回音。
她立刻通过手机调了定位,确认那两人没有走出宴会厅,单纯是那个保镖不接她的通话。
为什么?
贵妇人坐在位子上,明明是上好的皮料,她却如坐针毡。
她没有召别的保镖,应付完所有上来搭话的宾客,起身打算自己前往定位点寻找。
刚一转头,就和领口绣着铃兰的人对上了视线。
她稍稍松了口气,扫视一圈,表情又紧凝起来:“怎么就你一个?”
言纪不言,默默与她对视。
她还是那样雍容娴雅,立在人群中,水晶灯的光线毫无保留地照在她身上,让来往人士都成为她的背景陪衬。
而他左手衣盒,右手食盒,穿着西装,各种意义上的格格不入。
他听到了她的问话,知道她在寻找她的儿子。
却没有继续扮演忠诚的保镖,或许是因为他本就是冒充,或许是因为他再没有心情。
他只是简短说了一句:“夫人放心,小少爷很好。”
“那为什么不带过来?”
言纪再不答,嘴上呢喃的,是只有他听得懂的心声:
“场地是真的,食物是真的,玩家是真的,赴宴的宾客都一比一的还原了现实。”
“如果你也是真的,如果你真的梦到了这一切。”
“……我不曾后悔。”
他这样陈述,也这样强调:“再来一次,我依旧要这么做。”
“至于……”
他起了话头,半天却没有下文,干脆截断重新寻了一个。
“只是这次,有一个人在我身边。”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做的很多决定,您也从未支持。”
“我只希望您能祝福他。”
“他也是我的沧海遗珍。”
说完这些,他深深弯腰,鞠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躬,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的人没有追赶,没有追问。
只是安静地愣在了那里。
*
言纪在人群中逆行。
无数人与他擦肩而过,去往光亮最盛之处,成为那幅画作旁的绿叶之一。
他没有施舍一个眼神,脚步也未曾为谁停留。
直到他来到了一处稍显空旷和黯淡的地方,抬起头来。
二楼的护栏,夹缝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慕明晓。他似有所感,隔空给了他一个眼神。
慕明晓想传递的讯息是,自己这边的准备已经完成了。
可言纪却愣在了原地。
方才在贵妇人面前滔滔不绝的家伙,与他人的争执素来都是他占上风,他把对方怼得哑口无言的家伙。
为这一个眼神止步,再一次因那个人失了言语的能力,跟着梁飞雁的步伐成了木头。
慕明晓的双眸澹然平和,自见他起便都是如此,似黑曜石,似沉静的夜色。
此刻被那摇曳的灯火应照,又溢出道道流光,将他本人衬托地犹如太阳和希望的化身。
思绪止不住飘飞,他忽然从记忆的回廊里抓住了什么东西,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无比熟悉。
好像很多年前,他们也曾这样彼此对望过。
今日是某人的生日宴,灯火辉煌,觥筹交错。
那日,也是一人的生日宴,良辰佳景,言笑晏晏。
他于高处遥遥一瞥,想要寻到心仪的物事,而那人在灯火阑珊处淡然回视,只一眼就抽离。
他因这短暂的邂逅寤寐思服,于多年后,在人生的旅途迷了路,失了灯,徘徊不定,犹疑不前,放任这一瞬的美好迷失。
他不祈求谁人怜悯,披上浮夸假面,高举着双手,用咏叹的调子恭迎所谓上帝的降临,期盼着油画里的地狱再现人间。
又在后来,捡起一些直面往事的勇气,捂紧耳朵,闭上眼睛发了力地往前冲。
终点迎接他的,是这一如既往,澄澈清亮的眼眸。
似日冕,似月纱,似星辉。
脑中不自觉浮现了一句诗。
“如今灵魂已开始觉醒,”
“于是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你。”①
原来,原来。
他笑起来,那天生上扬的唇角,此刻不携任何讥讽。
自五岁后,他从未有像今天这样,笑得这般开怀过。
“原来我这么早,就开始与你相逢了。”
①出自普希金的《致凯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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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35.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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