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谢蝉心事重重地回了家,还没进门就听到谢宁和陈氏在争执。
“岑大人怎么会突然变了主意,是不是娘又去岑大人那里说什么了?”
“娘可什么都没说啊。那天岑大人来过后,娘都没出过门,上哪儿说道去?”
“那岑大人怎么明天不来了?明明两天前还说要再次登门拜谢的。一定是上回娘在衙门那里多了嘴。我都说了呀,不要跟那些官爷打听大人的婚事,大人现在一定知道了,觉得咱们家的女人不矜持!”
“哎哟儿啊,你嫌娘不矜持,可知咱们的左邻右舍,哪家是靠矜持嫁的人家!还不都是我们这些做婆母的到处打听,我腿脚跑断,你倒好,也不问问娘辛不辛苦,还反过来怪娘多事。”
“可是、可是……大人怎么不亲自来了?’”
“娘知道,阿宁是想见大人是不是?人家是知州,公务忙得很,临时有事推了也不奇怪。再说了,大人也不是不看重咱们,你看,这不是另外准备了谢礼吗?”
听到这里,谢婵推开门,见堂屋的八仙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礼盒。陈氏正当着谢宁的面把礼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麒麟纹样的羊脂白玉,成色极佳,一看便价值不菲。
在一旁的谢安和谢宁都围在陈氏身边,央求母亲把玉佩给他们摸摸。
陈氏把玉佩拿起后,发现玉佩下压着一纸短笺,她不识字,交给谢安念出来:“救命之恩,千金难报,若有可效劳之处,此玉为凭,必当结草衔环,鼎力相助”。
谢宁好奇地问:“结草衔环,什么意思?”
谢安老神在在道:“就是报恩的意思。岑大人是说,以后咱们要是遇到什么事就可以拿着这块玉佩去找他,他一定帮忙。”
谢宁把玉佩小心地捧在手心,稀罕地看:“那这可是个宝贝。”
谢婵一见这玉佩,思绪便飘远了。
上一世岑寂从来没有主动佩戴过这枚玉佩,但她曾在岑寂的柜中见过,岑寂告诉她这是岑母年轻时入宫时被皇后所赠,意义非凡,不可用黄白之物估价。
岑寂也从未将这枚玉佩展示给谢家的人看,更不用说主动送来。看来,与上一世的以身相许不同,这一世的岑寂选择用这枚玉佩作为报答。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谢婵进门的脚步迟疑了。
谢宁看到谢婵在门口要进不进的样子,向她炫耀:“姐姐你看,这是岑大人送我的。”
她刻意说是“送我的”,大概是为了警告谢婵不要和她争抢。不过谢婵巴不得远离岑寂,若无其事地笑了下,道:“那就恭喜妹妹了。”
谢宁终于放下心来,凑近陈氏,有点害羞地问:“娘,这、这是不是定情信物啊?”
在一旁凑热闹的谢安一把将玉佩抢过去,借着窗外残阳仔细看着:“一定是啊,这么贵重的东西都能送,不是要和你定情还是干啥?”
谢婵看了紧紧凑在一起的三人,深感自己的多余,于是静悄悄地退出去了。
没过几日,在烧饼铺子里上工的谢婵便听到了关于岑寂谢礼的传闻。
有说岑寂送了一盒珠宝首饰的,有说送的是黄金百两的,还有说送了佛祖开光的法宝的,总之传得神乎其神,谢婵听了只想笑。
不过,在送了那枚玉佩之后,岑寂再没有来过谢家,更没有提亲的举动。
陈氏每日在村口拉长了脖子苦等,也没有等来半个媒人。
时间一长,难免心浮气躁,回来几句话不对付,陈氏就对缠着她左问右问的谢宁发了脾气:“说了大人没来,没来!你说你上次去衙门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好好打扮一下?大人都没怎么仔细瞧你!”
谢宁当然不乐意听到这些话,当即就和陈氏吵了起来。
前几日还欢天喜地的家里,一时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不过这些都和谢蝉无关了。
她每日还是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地干活儿,认认真真地赚钱。
没想到,半个月后,谢蝉又见到了岑寂。
他又光顾了谢蝉做事的这家烧饼铺子。与他同行的还有另一个精瘦男子,谢蝉模模糊糊记得,好像是衙门里头的师爷,素来油嘴滑舌,最是捧高踩低。
这日正好是休沐,岑寂穿的是常服,但东家已经知道了他就是最近颇为出名的岑大人,所以隔老远就招呼他:“大人吃点什么?”
岑寂随意看了看,指着谢蝉手里正在往锅里放的烧饼,道:“就要这个吧。”
谢蝉把生面团放下去,擦了擦手,用油纸另外包了两个熟好的烧饼,给岑寂和师爷递过去。
东家乐呵呵的在一旁和岑寂搭话:“听说大人最近找到了救命恩人,恭喜啊。”
因知道岑寂并无一般官员的清高傲慢,东家又凑过去,小声说:“镇上都传开啦,说大人找到了救命恩人,还送去了谢礼。”
他看了看四周,故作神秘道,“不过他们都说……说您没送什么值钱的东西,那户姓谢的人家收了礼还不满意,每日拉长了脖子在村口等着您再送点别的。可是我瞧着吧,大人您绝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不管是来我们的铺子,还是别人那里,出手那都叫一个大方!大人您也别怪我多嘴,这乡里乡邻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真叫姓谢的人家把您的名声做坏了,再想解释就晚啦!要不您跟我说说,您到底送了谢家什么呀?”
岑寂但笑不语,对市井间的流言蜚语并没有辩解的打算。
但那位师爷听了烧饼铺东家的话,眉毛一跳。“哟呵,你这卖烧饼的还管起我们大人的事来了!哼,我告诉你,你可别吓着了!”师爷举起一根手指,“咱们大人,送了这个数!”
东家眼睛瞪成斗鸡眼:“这是一、一、一……”东家连说了几个“一”,就是不敢往下猜。
师爷哼笑一声:“一百两!”
半辈子都只数过铜板的烧饼铺东家被这个数目吓得倒吸一口气。
师爷在州府已经干了二十年,迎来送往不知多少知州,他这师爷的位置却始终不倒,靠的不是别的,就是这马屁到家的嘴上功夫,和在上峰肚子里当蛔虫的小意体贴。
当初岑大人初来赴任就被贼人所伤,钱财都被抢走,后来找不到救命恩人,对赏金也捉襟见肘。还是这位师爷走了门路,帮岑大人预支了三个月的俸禄,要不然,那“十两纹银寻恩人”的戏码可唱不下去。
师爷深知这些外放官员囊中羞涩,却碍于颜面不得不打肿脸硬充胖子的苦,在外头同人交际时,他从来都是把上司放在头顶捧着,绝不让知州大人在钱袋子和脸面上感到难堪,更何况是在一个小小商户面前,要让岑大人下了面子,那如何能够。
“咱们大人是什么人物,那绝对是状元里的状元,贵人里的贵人!出手怎会寒酸?”看东家露出怀疑的表情,师爷一拍烧饼摊子,吹胡子瞪眼,“一百两,还不是银子,是黄金!一百两黄金!”
东家的眼睛盯着师爷的那一个指头,几乎瞪成斗鸡眼,显然是信以为真。“大人真、真有钱!”
岑寂听了这话皱了眉,刚要开口,就听一个清澈的声音道:“一百两黄金那么多!我从没见过黄金呢,听村里老人说打太祖年间起就没见过真金了,竟不知今时今日咱们这样的穷乡僻壤还能见着!”
岑寂诧异地抬眼,就见刚才前几次还对他躲躲闪闪的揉面姑娘,一双杏眸,天真发问:“哎,掌柜的,你见过黄金么?”
烧饼铺的东家还在震惊于师爷脱口而出的大手笔:“没、没见过……咱们不、不是能见着黄金的人啊。”
原本趾高气昂的师爷脸色突然唰的一下变了。
他这才醒过神来,自己说错话了。
本朝太|祖为了推行宝钞,曾禁止民间的金银流通。[注]后来帝位换过好几位,这个规矩明面上没废,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严格了,民间用银子交易是极其普遍的,并不受限。但为了不让太祖竭尽一生推行的政策完全沦为空谈,朝廷对于黄金的管控要比白银强硬许多。起码在明面上,除了皇家用于装饰、器物制造可见到黄金外,即算是达官贵族,也只能通过皇家赏赐获得黄金。
如果师爷所说的是真,岑寂以五品官身,能够轻而易举地拿出一百两黄金,要么就是他违反本朝禁令私藏黄金,要么就说明他与皇室中人羁绊甚深。
无论是哪种情况,传扬出去都将置他于风口浪尖。
师爷只是随口吹的一句牛皮,对象又是没见识的乡巴佬,压根儿没想那么多。可是这揉面团的姑娘懵懵懂懂的一句问话,就让师爷不敢看旁边知州大人的脸色了。
他今天可算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登时就冷汗涔涔。
掌柜的不清楚官场文章,只是模模糊糊觉得师爷神色不对。“大人……”
只听岑寂温声道:“掌柜的勿怪,我的这位师爷逢人就爱开个玩笑,让掌柜的见笑了。”
他神色温和,并无动怒的迹象,不疾不徐道:“一百两黄金自然是没有的,不过是送了份祖传旧物,值钱算不上,只是多少是份心意。”
他甚至脸上带了一点清浅的笑意。“若再有人闲话这件事,掌柜的听到了,还请帮我辩解一二。”
“好、好……”烧饼铺东家连声答应,总算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或许多嘴多舌的,惹了大人不快,忙忙地道歉,“大人见谅,我们在街市挣钱讨饭吃的,没见识,也不会说话,大人别见怪。”
说着说着,就把谢蝉一把扯了过来。“这丫头也是,平日里就憨憨傻傻的,也不知道刚才抽什么风,竟然敢嚼大人的舌根。”
东家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凶巴巴道:“还不求大人原谅!”
谢蝉垂着头,怯怯的样子。“请大人……见谅。”
岑寂顿了顿,这才和缓地道:“无妨。”
上回见她时的风寒应当已经大好了,她的声音不再是暗哑的,而是他此前从未听过的干净剔透。
原来她真正的声音,是这样的。
方才因为师爷的失言而略有不快的心绪,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他朝谢蝉笑了笑。“说起来,还是这位姑娘提醒得当,不然以后传闻多了,我便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说完,就朝师爷示意了一个眼神,两人转身走了。
走前,岑寂看了谢蝉一眼,明明还挂着淡笑,谢蝉却被他看得背后发寒。就好像,被他看穿了这个从另一个时空归来的魂灵一样。
他看出她是故意插科打诨的了。可他没有戳穿。
十一年前的岑寂有这么善解人意吗?谢蝉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后来他的冷淡和疏离,只记得他对妻子的不闻不问,完完全全是一个怨妇心中负心汉的形象。
但其实,还未和谢蝉成亲的岑寂,温和,亲切,令人如沐春风。
她救他那晚看到的并非是镜花水月般的错觉,岑寂的的确确就是那样好的人。
不好的是她。如果她不和岑寂成亲,岑寂待她就会像待其他陌生人一样好,她所见的,就会自始至终是一个皎皎如月的端方君子。
如此看来,上辈子她做的决定再正确不过。
谢蝉离开岑寂,就是皆大欢喜。
[注]民间禁用金银在明朝确有其事,这里只借用这个由头,不考据,不细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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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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