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确的动作很快,没过几天就将最终的规则定好。他为了让全城的百姓都知晓此事,便将规则张贴出来,还细心地安排了读书人在旁,为不识字之人诵读解释。
一开始,几乎没有几个人能理解沈确这么做的原因,只觉得多事且麻烦。但碍于官府的威严,只能被迫执行,心理上终究是不认同。然而,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见识了周边的闹剧,才觉出这么做的好处,后知后觉地佩服起沈确的先见之明来。
三年后。
“师傅,我们干嘛要绕远路去羊角县呀?就近去木云县或者芙和县不好吗?”德隆今年是第一年跟着跑商队,千里迢迢地从镇远出发,来到凉城,早已是疲惫不堪,只想落脚歇息。可没想到,关长楼还要再跑一段路,就为了去羊角县,德隆有些抱怨。
他来之前可打听了,这凉城里头卖的东西都差不多,那羊角县有的,木云县,芙和县乃至其他县都有,既然如此,就近找一个县城不就好了,他不理解为何还要跑那么大老远。
关长楼,也就是德隆的师傅,用烟枪给了他这个傻徒弟一下,“你小子,给我少说话,多干事。”
德隆摸了摸被敲疼的脑袋,不服气地嘟囔:“还不让人说了。”
“嘿。”见他还敢顶嘴,关长楼举起烟枪,作势要给他一下,吓得德隆连连抱头求饶,“师傅,我错了,我错了。”
“你呀。”关长楼摇了摇头,抱起烟枪吸了一口,“你今年才刚出来跑,很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只了解到了皮毛,要是没有人带你,指定被坑到哭爹喊娘。”
“啊,师傅,有这么夸张吗?”德隆狐疑地抬起头,不太相信。
“嘁。”关长楼喷出了一口烟,“小子,你知道如果去了木云县或者芙和县,你会遇到什么吗?”
德隆摇了摇头。
“你会为了有地方能歇脚而被迫掏出好几两银子,你也会为了不白跑一趟而接受他们缺斤少两的行为。在那些地方,你能想象到的,听说过的坑人手段都会遇到。”
“他们怎敢这么嚣张?就不怕商队去其他县吗?”
关长楼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他们怎么会怕呢,人家可是联合附近好几个县一起做黑心事,官商勾结,层层庇护。这些人呐,之前穷过了头,一旦有赚钱的机会,就直接钻钱眼里去,根本不顾后果,竭泽而渔。”
“那商队就白白任他们坑吗?”
“怎么可能,商队也要赚钱的呀,又不是做慈善。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既然打不过,还不能跑吗?所以,后来,我听别的商队的人说,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再去那几个县了。他们见影响到了买卖,才开始慌张,责令整改。但具体怎么样,我就不好说了,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德隆听完后,挠了挠头,“居然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不然你以为那么多人去羊角县是为了啥?你当其他人都傻,就你聪明吗?”关长楼尤不解恨,又给了他一巴掌。
“哎,师傅,别打了别打了,本来就笨,再打就更笨了!”
“哼。”关长楼没好气地整了整衣摆,“你记住了,虽然羊角县是远了些,但那边做生意更加厚道,而且吃住行也更加完善,整体条件都好过凉城里的其他地方。所以,除非那儿的货出完了,不然,你都给我优先去羊角县。”
“我知晓了,师傅。”
见德隆乖乖应下,关长楼才算放过了他。
“咕噜咕噜”,马车缓缓前行,碾过昏黄的土,留下深深的一道辙,蜿蜒了很长很长,直通羊角县。
“老杜,我来了!”进到县里,关长楼便同商队的人分开,径直去了相熟的当地人家中。
像关长楼这样的小商贾,与大商队同行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毕竟凉城路途遥远,费用高昂不说,还很危险。与大商队结伴同行,不仅能节省些成本,还能相互照应,更加安全。当然,对于大商队而言,也是有好处的。因为就算没有小商贾,他们也是要走凉城这条线的,成本支出不变。而多了小商贾,不仅不会影响什么,还能挣一笔补贴队里,所以他们自然也乐意接受小商贾的投靠。
“哟,这不是老关吗?你可算来了,比往年晚这么多,我还以为你这家伙不干了呢。”老杜大张手臂,上前迎接。
“哎,哪可能不干呀。还不是赖这小子,路上吃错了东西,上吐下泻的,净耽误行程。”关长楼从背后拍了德隆一下,打得他一个趔趄。
“这是你徒弟?”随着关长楼的介绍,老杜的视线转到了德隆的身上。
“对,我舅家的孩子,不安分的很嘞,干脆就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可以嘛,老关,都后继有人了。”老杜调侃道。
“就别打趣我了老哥。”关长楼拱了拱手求饶,“说正事,今年的货还有吗?”
“有,专门给你留了。”
关长楼闻言,一脸欣喜与感激,他碰了碰老杜的肩膀,“真是多谢老哥,今晚请你下馆子吃酒。”
“那感情好,我可不会客气的啊,今晚要喝就喝蒲陶酒。”
“没问题。”关长楼拍了拍胸脯,磕巴都不打一下就答应了下来。
要知道,如果不是老杜给他留了一批货,他今年很大就可能白跑一趟,颗粒无收了。
“来来来,先进来吧。”站在门口说话也不是事,老杜招手,把人迎了进来。
他家很大,头顶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蒲陶,门外的远处还有几块种着白叠子的地。
一般来说,像老杜这样的当地人,生产的货品有两种销售渠道,一是卖给当地的商行,二是直接对接外来的行商,两种渠道都各有优劣。卖给当地的商行方便,省事,可以一次性全部售出,当然,价格就比不上零售高。而卖给外来的行商,虽说价格会高些,但就需要自己找买家,比较费心。
相对的,对于行商来说,收购凉城货品也有两种渠道,一是找当地商行,二是找当地百姓。优劣势也是对应的,找当地商行呢,就是省事,质量也有保证,当然,多了中间商这一层,价格自然高些,大商行多喜欢这种方式。找当地百姓,虽说价格便宜些,但无法保质保量,需多家对比,费时费力。不过,小商贾为了省些成本,还是倾向于找当地的老乡。
但无论如何,市场是自由的,大家都能在其中找到最适宜的交易方法。
“还是老地方,已经给你打扫好了。”老杜把马牵去马厩,让关长楼自便。
“行,我晓得了。”关长楼摆了摆手,随即提起地上的行囊,领着德隆进了西边的一间厢房。
“哇,师傅,这房间也太好了吧?”德隆推开门,看着整洁宽敞的房间,有些吃惊。这条件,可比他们这一路上住的客栈都好,而且价钱还不贵。
“所以说,你小子还是太年轻了,要学的东西很多呢。”关长楼得意地哼了一声。
“行了,行了,赶紧把行李放好,带你去看看货。”
“得嘞。”
关长楼和老杜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对流程都很熟悉,不过一个下午,便点完所有货物,完成了结算和交割。
“对了,最近村子里还出了样好货,我这里没有,但其他人家那儿有,你想看吗?想看的话,我就带你过去。”老杜对成交的价格还算满意,心情愉悦之下,也乐意跟关长楼多透露些消息。
“嗯?什么东西?”
“羊毛手套和袜子。原是一个农妇为了感谢沈大人织就出来的,但沈大人慧眼识珠,一下就看出了这东西背后的价值,当即花百两银子向这个农妇买下了技艺。”老杜说起这件事,都还难掩羡慕的语气。
“羊毛织的?”关长楼难以想象,“不扎手吗?不脏呀?不臭呀?”
“你别说,这农妇还是有点方法的,经她手处理过的羊毛,不扎手了,也不臭人了。”
“所以我是建议你可以带点回去的。保暖性,你试过就知道,关键是这两样东西很方便写字或者干活,比那汤婆子的实用性高。”老杜一边领着他们走,一边说道。
“若真有你说的这么好,我肯定入手。”
“放心吧,老关,我何时骗过人。”老杜虽有些小聪明,但他骨子里还是带了农人的老实和本分,话里向来少有夸大,所以,毫无意外,关长楼见了实物后,果断地下了订单。
不过因为羊毛手套和袜子都需要人工织造,加工周期有点长,再加上他的订单下的又比较晚,因此,关长楼得过两天才能拿到货。
“这两天老哥我带你们好好逛逛,先前你都是拿了货就匆匆离开,都没好好逛过。”老杜拍了拍关长楼的肩膀。
“那就先多谢老哥了,我们都听你的安排。”
“保你不虚此行。”
接下来的两天里,关长楼和德隆被老杜领着,先是尝了蒲陶酒,吃了烤羊肉,又逛了大集市,看了赛刁羊,直呼大开眼界。
“老杜,说句实话,我真羡慕你们县里的人。”关长楼拿碗碰了碰老杜的,红紫的酒水微微溢出。
“你也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了。”老杜仰头干了碗酒,豪迈地抹去酒液,面露自豪,“这一切,都多亏了沈大人。如果不是沈大人,羊角县不会是今天的这个羊角县。要我说呀,你们县就是少了个沈大人。”
“谁说不是呢,唉,真希望沈大人也去我们那儿当官。”
“咋可能呀,你真是想得美。”老杜笑了他的异想天开。
关长楼摇了摇头,也知是自己妄想,“不过,我听大商队的人说沈大人要升迁了?”
“是呢,最近很多风声都传了出来,沈大人往上走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只是具体去哪还没定。”老杜半是喜悦,半是不舍地叹了口气。
“往好了想,这对沈大人来说,是件好事,也是对他在羊角县所做努力的褒奖。”
“正是这个理,所以大家都为沈大人高兴,但终究还是会舍不得,也忐忑,担心下一任县令不能继承沈大人的风格。”老杜低下头,有些发愁。
“哎,你就别多想了,沈大人深思熟虑,定会安排好这一切的。”关长楼拍了拍老杜的肩膀。
“我知,所以邻里街坊讨论到最后,永远都是那句话,相信沈大人。”
“唉,算了,不想了,来来来,吃酒,吃酒。”
夜渐深,月高悬,老杜喝的半醉,被关长楼搀扶着回去。
他路都走的晃荡,嘴里还不忘念叨着沈确。
而此时,我们的沈大人,沈确,正在书房里点着灯埋头苦写。
“沈郎,夜深了,也不急这一会儿,明天再写吧。”孟钰玲披了件薄外套,劝说道。
“还剩最后一些了,我给写完。你别管我了,先去睡吧。”沈确头也不抬,手下的笔也没停。
得知自己要升官的消息后,沈确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羊角县的这个摊子,他也担心后继者不能在他搭好的基础上继续前行。
所以,对于下一任县令的人选,他更希望能从县里提拔。毕竟,比起外来调任的官员,县里提拔的不仅对时情更加了解,还能很好地承接他的政策,不至于造成动荡,影响县里百姓的生活。
思来想去,他在前几天,终于向太守递交了书信,推荐郭县丞担任下一任的县令。
虽说郭县丞比不得应主簿灵活,但却是守成的最佳人选,能完美地继承他的意志和政令,不辜负前期的心血。
但即便是这样,他的脑海里还有许多关于羊角县未来的规划和想法,沈确想在交接之前,把这些规划和想法都写出来,留给他们作参考。
“行吧,那你别写太晚了。”见劝不动,孟钰玲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啪”地一声,门轻轻关上,书房里便只余烛光和夜色与沈确做伴。
忙碌于整理,时间一不留神就飞走。
三天后,沈确收到了太守的回信,他同意了沈确的推荐,同时信中也确认了沈确的官职——凉城通判。最后一只靴子落地,沈确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心中的喜意,就得尽快完成交接。
他抄起书桌上厚厚的手稿,来到了衙里,召来县丞、主簿和典使,关上书房门,说了一个下午。
又过了两天,五天后,孟钰玲和沈母带着仆从完成了行囊的打包。
第六日,大清早,天色朦胧中透着青,沈府门前就已停了几辆马车。
沈确不想劳师动众,也不想把场面弄得很伤感,便想着趁早,悄悄离开。
“东西都齐了吧?”
“都齐了,老爷。”将马车上的家具都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墨竹高声回道。
“行。”
临走之前,沈确在马背上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这个他们生活了四年的地方,随即便垂下眼眸,遮住了所有的思绪,“走吧,出发!”
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前行。
马车里,感受到摇晃,小铃铛立即翻过身,推开了小窗,看着外头熟悉的街景一点一点被抛在身后。
与只有三岁多的胖弟弟不同,小铃铛几乎是在羊角县度过了她的童年,这里有她最美好快乐的时光。
“姐姐,你哭啦?”小胖墩沈思原正含着一块饼干吃的喷香,结果一转头,就看见小铃铛的眼角通红。
“我才没有哭,吃你的饼干吧,别说话。”小铃铛嘴硬地说道,殊不知,浓重的哭腔早就出卖了她。
“哦。”小胖墩被怼了一句,气地鼓起了脸颊,不再管臭姐姐,专心啃起饼干。
得了清净,小铃铛坐在窗边,看着熟悉的景色,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
但看着看着,她直起了身子,遥遥发现了不对。
怎么远处有一片模糊的黑色轮廓?
她忙转过头,呼唤大人:“爹,娘,你们看那是什么?”
孟钰玲和沈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对视了一眼,也满是惊疑。
沈确让车夫放慢速度,渐渐靠近。
距离一点点缩短,视野也一点点清晰,终于,沈确和孟钰玲看清了那模糊的轮廓,竟是密密麻麻的百姓!
他们手里或提着蜡烛,或提着气死风灯,有的眼眶通红,有的已呜咽啜泣。
“你们这……”,沈确一时语塞,“不是说了不用送吗?”
“大人,我们知您不想被打扰,但也请您原谅大家想送您一程的心愿,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背您的命令。”一位老者从队伍中搀着拐杖走了出来。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吾等感念大人为羊角县所做之一切,也愿大人此去前程似锦,如蛟龙入海,风云际会,大展经纶之才。”
“愿大人前程似锦,大展经论之才!”乌泱泱的百姓心甘情愿地跪倒在地,齐声喊着他们对沈确最诚挚的祝福。
沈确看着眼前这一幕,闭上了眼。
他跳下马,对着这群百姓鞠了一躬,“沈某在其位,谋其职,感谢诸位在这四年里的支持,此去一别,便是经年,愿诸君安康无忧度春秋。”
说罢,便红着眼眶,直起了身,他怕再待下去,场面难以控制,狠心别过脸,翻身上马,“各位莫送,后会有期。”
“驾”地一声,马蹄高扬。
百姓们虽泪流满面,但还是依言分开了一条道,供沈确等人通过。
一路上,全都是前来送行的百姓。他们咬着牙,泪滑落,目送沈确离去。
“大人,一路走好!”
这声音久久回响,即使离开了羊角县几里地,都还能隐约听见。
“娘,他们为什么要给爹送行?”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小铃铛还在为刚才的画面所深深震撼,不禁问道。
“因为你爹是个好官。”
“好官?”
“对,你爹秉公行事,勤政爱民,清廉自守,以道义为本,行止无愧于天地,自受百姓爱戴。”
“啊~”小铃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爹爹会一直是个好官吗?”
“自然。”孟钰玲透过车窗,望着沈确的背影,相识十年的回忆涌上心头,各种画面交叠,最后凝聚成了眼前之人。
外头,沈确骑马在前,领着车队,迎着太阳的方向前行,就像他们一家未来的缩影一样,走在了光明的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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