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生先行一步,带着一队士兵与几十个流民进入灰帐之中,看样子应是在安置。
“霍将军,”裴相宜思量出声:“漠北乃是前线,怎么还有流民往这里逃?”
霍长平先听“霍将军”欣喜,又听她如此说漠北,不免又生气,哼了一声继续赶车:“难道裴小姐看不上漠北城吗?若不是你有路引在身,你也该去那流民营。”
“整个北境五城,除了离中原最近的蓟南城外,就属漠北城最富足。多亏了父亲与大哥御敌剿匪、屯田屯粮,才多出些闲钱安置流民。”
不然就靠朝廷那点军饷和拨款,军中士兵多吃两口饭都不够。
裴相宜不懂他在气什么,平静地远眺霍长生。他下马后被一群孩童围住,小男孩一手拿着木棍,另一手急迫地在衣服上擦擦,小心又惊羡地摸上霍长生衣角的铠甲。
也有小女孩同样拿着木棍,另一手握住不知从何处摘来的花草,怯生生地插在盔甲铁片的缝隙里。
霍长生看见衣摆处耷拉的小花,多了一分温柔。这花比五年前寿宴上的牡丹与雪梅更像裴相宜。
他笑着,像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一把糖。孩子们一拥而上,抿着糖笑得更甜,含糊喊道:“我以后也要像霍将军一样,做大英雄!”
“我也要!”小女孩剥开糖纸,扬了扬手中的木棍。
“你行吗?从没听过女子上战场。”
小女孩呆住了,想到送爹爹参军那日,街上哭泣的都是娘子。女子真的不能从军吗?
霍长生摘下铠甲上的野花,半弯着腰,将花插在小女孩稀疏的的发髻上:“我祖母也曾上阵杀敌。”
原来女子真的可以做大英雄,阿娘没骗她!小女孩的眸子又亮起来。霍将军的祖母肯定和霍将军一样厉害,她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这一幕被裴相宜看在眼里,原来霍老夫人年轻时是一位女将军。
黄沙飞扬,犹如四年前京城那场大雪。
章平二十八年冬,大年将至,昌平侯回京述职,霍长生先行到京预为老夫人祝寿。胡人联合大梁进犯,北境五城四城皆破,唯有昌平侯半路折返在蓟南城领军死守。
一月之后,昌平侯战死,夺回云中城。三日后,兵部上谏昌平侯驻守疏忽,导致北境四城失守;更有户部尚书当朝御告霍长生当街打伤之其子;言官进言霍府纵豪奴欺占民女、逼死其父。
一夜之间,战功赫赫、本该加官进爵的昌平侯府,七零八碎。
皇帝下旨褫夺昌平侯爵位,将其长子霍长生打入天牢,抄收霍府所有财产。霍老夫人寿宴当天,早早半月送出的请帖,竟无一人赴宴。
那日风雪满城,忽如其来,已临近午时爹爹还未归,她与娘亲乘车去宫城外迎接。等她们到达时,宫城外已挤满了等待的官眷。
她下了马车,白茫茫的风雪吹得她眼睛疼,她看不清,只听见一阵阵鼓声。有人在敲登闻鼓。
她想走近看,却被娘亲拦住,她瞬间明白此人是霍老夫人。
突然,宫门打开,鼓声更甚激烈,骤停。
霍老夫人身穿一品朝服,走至宫门大道上,拜行大礼。
“霍氏罪妇,前来领罪,恳请天子恩泽,赐当众凌迟之刑。承蒙天子恩幸,先皇后恩宠,霍氏延绵至今,能为朝廷效犬马之力。然罪妇之夫战死早逝,老身教导不力,吾儿守城疏忽,吾孙顽劣不堪。望陛下保全罪妇忠君之心,罪妇以死谢罪!”
金銮殿内无一人出,内侍得令又匆匆关上宫门,唯留霍老夫人叩首不起。
裴相宜狐裘加身,心却冷似寒冰,手中的汤婆子也失了温度。
霍家满门忠骨,更与皇帝是连襟,竟落得如此下场。
霍老夫人以死谢罪,实则以退为进,若是皇帝还不肯放人,霍老夫人死在宫门口,可会寒了前线战士的心。
宫门之内争执不断,似又有言官欲撞墙以死谏君,皇帝暴怒命人将其带出去廷杖。太子出言相帮,被皇帝禁足。
一刻钟后,内侍从金銮殿中走出,宣告圣旨:释放霍长生,罪刑待定。
待霍长生血痕累累从狱中赶来,霍老夫人已无动静。他抱起霍老夫人,在漫天风雪中狂奔,满朝官眷无一人相助。
裴府的马车离得最近,霍长生经过时,裴相宜不动声色地带着娘亲后退一步。
她看见霍长生满是血污的脸上泪痕斑驳,霍长生亦看见她眼中泪光闪闪。他夺车而入,一把匕首抵住马夫后颈,命他驾车快走,马夫怕了这尊杀神,立即驾着车驶回霍府。
宫城内侍得过裴相照拂,立刻一边跑一边大喊:“霍长生持刀挟持了裴相的车驾!”
裴相宜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父亲如今权倾朝野,犹如当年霍家,难道也会有这一天吗?
裴夫人拉她衣袖,脸色已不好看。她就知道这丫头刚才是故意的,只是宫城之外怎好直接出手相助。好在霍长生拿了这丫头的匕首,这才没给裴家带来麻烦。
裴相出来后,什么也没说,只替她们母女二人拢了拢披风,三人相顾无言走回家中。唯恐在路上多言,被有心之人传到皇帝耳中。
当日,霍府就传出老夫人死讯,几位大员被诏进皇宫议事。傍晚,裴相终于从宫中回来,告诉她,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情,云中城又要破了,霍长生被封绥远侯,三日后立刻去云中城从军驻守,替父赎罪。
绥远侯,替父赎罪?这难道不是因为边疆无将可用,所以才放霍长生一条生路吗?
皇旨一下,霍家也不算是罪臣了,京城各府开始派人前去吊唁。
裴相与裴夫人相伴而去,替霍长生送回那把匕首。
风渐大,黄沙四起,裴相宜揉了揉眼,拿起匕首在日光下端详,刚才竟磕掉了一颗宝石。
霍长生翻身上马,抖落下衣摆的小花,看见车中少女摩挲着匕首,心中荡漾起不明的情绪。
他在漠北,想了裴相宜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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