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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粱澹月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自己写过的脚本。

回去的路上就收到传媒影视公司发来的终面链接,需要先上传自己的作品。

梁澹月热衷文学与电影,父母也支持她攻克语言专业,顺便辅修过第二门外语。

她一边在网页搜罗汇编作品集的方法,一边反复推敲以往的稿件。

她没由来的想起周穆棠,想起自己在履历上犯下的那个低级错误。

不能再出这样的错误了,一定得用万分的仔细和耐心来润色,她心想。

不过总是有灵感卡顿的时候,她一般这时候会打开微博聊天的界面,找到一个ID是sdbhvshkdf的人,粱澹月给他的备注【乱码先生】。

聊天停留在昨天,最后一句话是自己发出的——“有机会可以见面详谈”。

乱码先生的IP注册地显示在美国,不过也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在美国。粱澹月做事素来以迁就别人为上,她怕惊扰到和自己或许存在着十二个时差的对方,于是一直等到了晚上七点,才忐忑地打出一个问候。

消灭你:今天碰到一个奇怪的人。

很好,是既不突兀还能拉进距离的问候,比较符合美利坚自由的文化。

消灭你是粱澹月的微博名,完整的应该是代表月亮消灭你,不过被人家捷足先登注册了,往后她的写稿件的笔名也是消灭你。

她对任何事物都有这一种近乎执著的长情,粱澹月从不认为这样的长情是一种坏事。

二零二年粱澹月仓促地结束学业,然后在春节前一天,清理书架的时候弄倒了一隔层的书。

书本散落一地,和今年的年关一样,都是一地鸡毛,于是在一地鸡毛里,那本《南来北往》以一种醒目的姿态,登堂入室到她的眼睛里。

直到现在,粱澹月都会觉得那本书的掉落,像一场命运处心积虑的安排。

《南来北王》是粱澹月高中毕业之后,因为做心脏射频消融手术,梁母从书店给她买来打发术后恢复时间用的。

作者笔名“南风知我意”,是一个患红斑狼疮十余年的少女,她笔耕不辍写下二十万字的日记,最后与世长辞,可是日记里她是青春健康的,常怀感恩的。

梁澹月对这本书就是长情的,封面已经被积年累月的翻阅捻黄了。

她自身的健康情况也比较微妙,总是落后别人那么一点。所以她一边爱着书里朽木雕花一般的文字,一边也爱着作者温柔却强大的力量。

也许是人心惶惶的大流感、寒冬一般萧条的经济让她有所触动,更或许只是那一天的突发奇想。

她在搜索栏里输入了作者的名字。

梁澹月想看看这个世界,会不会有人同她自己一样长情地爱着、怀念着这个少女作家。

贴吧是被时代淘汰的旧物,可是那天她翻了几百层楼,直到翻到一个部落格链接。

部落格的老掉牙的程度堪比遗迹,于是这个“遗迹”就在粱澹月眼前徐徐展开,阴郁晦暗的色调,背景甚至还能呈现雨点打窗的动态效果。

那个部落格的名字是“北”。

粱澹月的记性很好,她今天在周穆棠面前“上演”的,那出对Sense的夸夸其谈,归功于她前一天,仅仅是瞥了几眼的背调内容。

当然更归功于她的记忆力。

所以她很清楚地记得,书里面常常提起一个男生的名字,叫“北”。

用比较宿命论的概念来讲,是因缘际会的驱使,让她点开他的部落格。

这个叫“北”的博客作者,洋洋洒洒写许多有关“南方知我意”的回忆录,字里行间虽是校友的身份,粱澹月却能读出一点爱而不得的意味来,因为博主悲痛的情绪几乎是字字泣血的程度。

然后又是几个复杂的跳转链接,粱澹月不小心走进了他现在的微博。

悼念变成了一种偷窥,粱澹月下意识去点了最小化窗口。

可到底难捱好奇,她还是屏着呼吸点进了主页,好像这个行为能让自己隐遁踪迹一样。

微博的界面是初始化的干净和留白,ID名也终于不是“北”了,而是一串乱码——“sdbhvshkdf”。

他的微博像个荒原,最近几年只有他生日时候的后台祝福,翻到2016年的时候,粱澹月看到他在亚特兰大的墓园,拍了一张矢车菊的照片。

“南风知我意”生在南方,葬在美国,墓前一直放着一捧黄色的矢车菊。这是书本扉页的内容。

粱澹月一下子觉得自己和sdbhvshkdf建立起一种新的关系,这种相隔千万里的创伤感使他们遥相呼应,她感受到同样分量的长情和悲伤,于是眼底竟然腾起水雾。

粱澹月点开矢车菊的评论区,她留言道:【矢车菊很漂亮,她会收到你的思念的。很抱歉,我只是南风的一名读者,但一直以来很感谢她的勇气,也很感谢你的长情。】

四天后,粱澹月的微博涨了一位粉丝,也多了一条私信。

sdbhvshkdf:也感谢你。

粱澹月立马回关了他,并且迅速回复:不客气,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请问您是南风的朋友吗?

发完就粱澹月后悔了,一看对方的消息来自于凌晨1点多,而且这样的刺探的口吻说打扰都是自谦了,更偏向于一种冒犯。

可是微博没有撤回的功能,她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了一句:我没有好奇的意思,只是能够感受到你们深厚的情谊。

粱澹月的眼睛在私信的界面盯了一天,到下午的时候,终于弹出消息。

sdbhvshkdf:是朋友,南来北往是我帮忙整理后寄给出版社的。

消灭你:原来是这样!感谢您让这本书问世了,好多读者都一直怀念着南风老师。

sdbhvshkdf:这本书销量一般。

好刻薄、好利益至上的言辞,粱澹月几乎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那个青春伤痛的部落格主人。

消灭你:……读者的意义在精不在多嘛~(偷笑)

sdbhvshkdf:嗯。

粱澹月一时无言,于是点开他的头像,她辨认出那是洛杉矶的圣塔莫尼卡海滩,海水舔着岸边,夕阳映照下的摩天轮格外瑰丽,是一大亮点景观。

再退回聊天界面时,sdbhvshkdf加了一句:南风如果知道你这么说,会很开心。

于是那天聊了许多,大部分话题是围绕着南风在讲,sdbhvshkdf的回复都很平静,也简单,大部分时候更像个不错的聆听者。

之后甚至引申到梁澹月的就业方向,sdbhvshkdf还给她推荐了几个传统纸媒的渠道:发你几个internal link,可以投投简历。

梁澹月想,他打字好像总是中英夹杂的,这种通病,长期居住国外的人都有。

梁澹月最后也没问他到底是不是书里的那个“北”,她觉得与其得到他一个被迫的承认,不如就认为一部分的他已经从悲伤中走出来了。

梁澹月想起他的头像,加州粉色的落日,莫妮卡海滩的灯光。或许他真的走出来了。

至少那一部分的他并不是“北”,只是“sdbhvshkdf”,于是梁澹月决定放弃使用前者的称谓,她在备注一栏打上【乱码先生】。

**

梁澹月刚醒来,就听见梁父正在楼下数落她:“伊不对的,没工作就好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不轻也不响,是沉睡的耳朵刚好能接收到的声调。

梁母一边帮忙打圆场,说她昨天整理资料到半夜,你要体谅的。一边在喊梁澹月下楼吃饭。

梁澹月睡眼惺忪看了一眼手机,乱码先生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回了一个字:谁?

她想起昨天本想发表一些对周穆棠怨怼之心,突然发现这三个月以来,他们俩几乎日日聊天,即使有时上句之后没了下文,倒也不伤感情。

更何况乱码先生的在线时间太难琢磨了,他总是在意料之外的时刻出现。

一顿午饭吃得各怀鬼胎,梁父还在抱怨女儿的不务正业,梁母请他饭桌上少说两句。

梁澹月谁的话都没在听,她的手在饭桌底下滑来滑去,注意力始终在手机上,她需要不断确认邮箱里有没有新的信件。

11点19分发出自己的作品集,11点22分就收到了传媒公司的回复:感谢您参加我们的终面并分享了优秀的作品。但在仔细考虑后……

梁澹月连点开的兴趣没有。

只消三分钟的时间就能刷掉一个求职者,梁澹月认为他们其实早有内定人选,外招的目的无非展现自己海纳百川的胸怀。

今年春招原本就艰辛,虽然给自己打过预防针,只是没想到拒得如此迅速,她很心疼自己一晚上的心血。

此刻梁父仍在对面高谈阔论,他吹捧示献的样子像是拿了人家的赞助费一样。

梁澹月终于忍不住:“我知道了,我去示献。但你能保证示献要我?”听起来像是妥协,实则怨怼。

梁父感受到此刻局面的最恼人之处,并不在于梁澹月质问的口吻,而是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战。

但他不好还像教训小孩那样发火,于是转头对梁母抱怨起来:“你看她这个腔调……”

梁澹月很想扔筷子走掉,但是家教的潜移默化让她只敢以惊人的速度扒完一碗饭,然后留给他们一个“任你点评”的背影。

梁澹月和父亲的关系从来都是针尖对麦芒,即使是无关紧要的话题,也会演化成一场口舌之争。

梁父有着具备着大部分本土商人的缺点——只在物质上提供优渥的条件,而在梁澹月的成长生涯是缺席的,等她即将迈入社会的时候,又突发奇想地准备尽一些父亲的职责。

梁澹月跑回房间,整个脑袋埋进枕头,给叶蓁发去一条微信:我感觉我即将面临毕业即失业的局面。

叶蓁在悉尼待过五年,日照充足的地中海气候让让她呈现出一种健康的肤色,行事风格也比较乖张随意。

所以她可以在收到微信消息的下一秒,就把梁澹月约到附近的咖啡店。

梁澹月到的时候,叶蓁几乎是用土澳原居民的口音亲切地招呼她,babe~

两个元音字母的音色是极其夸张和走调的。

她上半身是一件不菲的加厚羽绒服,下半身却只有一条短裙,堆叠的高跟筒靴可以拉到膝盖。

梁澹月给自己点了一杯免咖啡因的咖啡。

她对于心脏做过手术这件事,始终保持着一种过于苛刻的理性,咖啡因刺激交感神经,会让她心率过快。

梁澹月朝她恹恹地诉苦,说起自己终轮面试的惨败,梁父对示献的近乎狂热的推崇,以及——

抱怨了Morgan的无理与刻薄。

叶蓁的安慰完全文不对题:“Morgan是个帅哥?”

梁澹月习惯了她澳洲人的思维方式,中式家庭的父女关系于她而言,早成为了一种无法共鸣的情结。

梁澹月笑得无奈:“应该是。”她无法准确定义叶蓁眼里的帅哥,但她们是发小,在审美方面应当是旗鼓相当的。

叶蓁咂舌,龇牙咧嘴的表情仿佛是在劝她识相:“我的店里都是歪瓜裂枣的伙计,你不想去我可以跟你换换。”

叶蓁回国后靠自己在悉尼的存款,做起了潮牌店的主理人,她招的伙计其实并不差,只是风格怪诞,并不符合主流审美。

梁澹月叹气,说自己完全不懂服设,而且给周穆棠留下的印象也不太理想。

“说真的,”叶蓁去握她的手,“假如面上了就去试试呗,说不定你就有这方面的天赋呢。自信一点呀babe,你在我心里超棒,好吗!”

梁澹月被她的浮夸逗笑了。

一杯咖啡喝了两小时,准备互相道别的时候,梁澹月的手机弹出一条新邮件。

邮件来自于示献的HR,点开来是一封类似信件样式的邀请函:尊敬的梁女士,非常欢迎您加入示献……

往下的内容便是报道的时间和一系列入职流程。

梁澹月实在有些看不明白周穆棠了,她本以为按照他反复考量的性子,至少还要刁难自己百十遍,没想到直接等来了最终offer。

叶蓁也看到了,于是拍拍梁澹月的肩膀说:“恭喜你,即将和帅哥成为同事。”

回到家后,她发现父母比自己更先一步知道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就像击鼓传花一样,正式的那朵花要传好几个人才轮到梁澹月。

梁父很欣慰,一切尽在掌握的那种欣慰,他立马给梁叔公打电话,说谢谢人家的帮忙,改天再吃饭。

挂完电话,梁父对女儿投去怀疑的目光,说:“小周老板说你不错,所以给你通过的。”

接着又像端详作品一样,把她从头到脚都打量一遍:“虽然我不知道你哪里不错,但是进了就行。还有,不要再跟我搞七捻三,示献很好,你以后有本事了再去想跳槽!”

梁澹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就得了周穆棠的青睐了,但是击鼓传花传到她,所有人都在期待她的表现,现在她不想上台也得上台了。

**

晚上周父一通电话过来,让周穆棠赶紧安排一下粱澹月的入职。

他听到电话那头推杯换盏的声音,就知道梁阿叔和父亲已经在饭桌上碰面了。

周父意思很明显,什么职位他不管,但是人得入职。

周穆棠是革新派,喜欢靠实力和经验说话。父亲和那帮子“元老”是守旧派,还在玩暗通款曲的老套路。

不过他也清楚,只要自己一日没跻身示献的股东名单,他在公司的人员安排上就永远被动。

周父就是这样,他把留洋的儿子叫回来继承事业,却又不给他实权,牢牢地掌控着示献,也掌控着周穆棠。

挂断电话后,周穆棠在厨房的岛台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红酒。

他需要一个理由让粱澹月入职,并且是一个能实现自洽的理由。

几个优点不太成立,他只好心里反复印证,梁阿叔那句“还算漂亮的”的话。

他是觉得,这话里头有一些血缘的滤镜在;可好像也有下意识的认可——他想起电梯里那个无辜又水润的抬眸,与她对视的人都不会希望只是一面之缘。

可是周穆棠,美院的女学生,生意上女精英,漂亮的容颜他见过太多,所以能把这一份认可藏得不动声色。

他想起面试结束后的那一通电话,是这个月相亲的女人。

他完全没印象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因为他一直在观察着粱澹月,看她把所有椅子归位,清理完桌上的草稿纸,摁掉加湿器和暖气的电源,然后关灯、闭门。

一系列的动作让他定义梁澹月至少是个娴雅和牢靠的人。

他不知道是这一份娴雅和牢靠给了他突获的好感,还是梁阿叔那句“还算漂亮的”,把他搅得满心作祟。

也许两个都有,更也许是——人与人的羁绊,早在第一眼就是注定。

周穆棠竟然破天荒地说服了自己,并且真的给出一个off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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