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八点半，粱澹月特意早到了半小时，她知道进入Sense后，任何的行为不仅代表着自己，更也代表着背后推她一把的梁叔公。
Catherine吴领着梁澹月穿过几条连廊，刚才已经参观过其他几栋气派的楼宇，分别对应着Sense的行政营销、生产质检和后道车间。
“接下来就是开发设计部。”梁澹月看到Catherine吴抛出一个预先设计过的微笑。
“Sense其他部门比较饱和，开发设计的员工一直不算多，你先从这熟悉业务，后期有需要也能申请调岗。”
梁澹月朝她点了点头，目光停留在被推开的玻璃门，仿佛那扇门后，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向她敞开怀抱。
梁澹月的工位在开发一部，一个部门大概三十来号人，又细分为五小组，每组约莫六个人。
她被划分到第三组，组里有两个位置没人坐。
其中一个是真的空位，因为台面几乎是家徒四壁，而另外一个只是没人，东西还是摆了几件的。
Catherine吴已经在给她登记信息了，IT的同事也手忙脚乱地帮她注册邮箱，开通内网权限。
梁澹月确信自己的心跳是平稳的，因为一切看似都在合理的轨道上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可是好像总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即将跳出来咬她一口。
Catherine吴把梁澹月的信息一一核对，临走前提醒她：“噢对了，你旁边的位置Morgan有时候会来坐，你别……呃就是弄得太乱，他你懂的。”
梁澹月看着她说好的，并且也露出一个很乖巧的笑容。
这根本不是笑，是恐惧。
Catherine吴也发觉了，于是又回过来，拍拍她的肩，毕竟谁第一天知道也许要和CEO坐那么近，都不太好受。
“没事的～虽然你的位置是他选的，但他平常人都待在行政办，有的时候……”她朝着远处的一间独立办公室摆摆下颚，“也只在那里办公。”
“那边是……？”梁澹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总监办公室，”Catherine解释道：“Morgan今年才被提拔为CEO，之前是开发设计的总监。新总监还没确定，他时不时会过来盯一盯。”
粱澹月心虚地瞜一眼那个四面都是磨砂玻璃的办公区域，她安慰自己至少不是透明玻璃，况且还有一种安全叫做灯下黑。
和周围的同事简短打过照面后，无所事事以及格格不入的虚空感终于袭来。整个平层电话声此起彼伏，粱澹月很想去问问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自己帮忙承担的，可是所有人眉宇间的烦躁、紧迫好像都在给她传递一种生人勿进的信号。
粱澹月只好点开与Catherine吴的聊天界面，这是她现下唯一的钉钉联系人。
粱澹月（开发一部三组）：Catherine姐姐，打扰了。可以问一下，之后带我的师父是哪一位吗？
Catherine吴琳（人事部）：是Morgan哦~对了，改一下英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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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琳其实摸不准周穆棠对这个新来的女生是什么态度，虽然面上没这么热络，但是也隐约清楚梁澹月背后的人是来打过招呼了。
不过自己就是周穆棠招进来的，周穆棠安排她对接粱澹月，她便认为粱澹月至少是和自己、和周穆棠一条战线的。
她只好在端着一些社交距离的同时，尽量维持一种亲热。
整整一分钟之后，Catherine才看到粱澹月的昵称，变成了【Leanna粱澹月（开发一部三组）】。
其实她在前一天，特意询问了周穆棠有关粱澹月的工作安排，开发部人才济济，她无论是被派给一组的Simon王还是二组的Linda刘，都是成长磨炼的好机会。
但是周穆棠却跟她说，我来带吧。
CEO亲自下场带新人？有先例但极少。
吴琳虽然觉得奇怪，但自己也只是公司里一个默默无闻的npc，没必要摸清所有人的想法。
况且开发三组就是Morgan一手带起来的，论工作能力和教学水平，在Sense他绝对是数一数二。
名师出高徒的道理谁都懂。
但话说回来，又有哪个新人能坦然接受，自己每天都要在领导的眼皮子底下做事？
所以吴琳很清楚，那漫长的一分钟，不仅是梁澹月用来修改昵称的时间，也是她需要消化这场“飞来横祸”的仅有时间。
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摆出老牌HR，充满人文关怀的那一面：Morgan人很好的啦，而且他的秘书几个月前辞职了，他需要有人兼顾一下总助的工作，临时哒~
Leanna粱澹月（开发一部三组）：嗯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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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澹月警惕地望着四周的陈设，身边是周穆棠不常坐的工学椅，周穆棠不常用的水杯和笔记本，以及远处那间充满未知的磨砂玻璃办公室，好像都在嘲笑她掉进了名为“周穆棠”的诱陷之中。
粱澹月不明白自己对他的敌意和惶恐从何而来，但是她记得周穆棠打量她的第一眼，眼白露得多一些，那里面只有嘲笑和凉薄。等她摘下口罩之后，他的黑眼珠才真正落到自己身上，那里面多了一层偏见和赏玩的意味。
一早上从兵荒马乱到无人问津，强烈的落差搞得梁澹月还没开始工作就身心俱疲惫，她打开手机，看到叶蓁发来开工第一天的问候。
叶蓁：第一天上班感觉如何？
月月：不好，早上又和我爸吵架了。
叶蓁：怎么会的？
月月：还不是我不想开车，我说遇到通勤高峰期会堵车迟到，他就说我车技差却赖交通，还说给我买车就是摆设。
叶蓁：……你爸就这脾气。
叶蓁：那见到大帅哥了吗？
月月：没有，但以后可能常常见，他是带我的师父。
叶蓁：OMG，警惕师徒恋。
恋？粱澹月对叶蓁的脑洞一阵语塞，想起自己“得天独厚”的工位位置就是周穆棠的手笔，她回复道：他不刁难我就谢天谢地了。
言出法随，粱澹月刚说完这句话，周穆棠就从钉钉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Morgan周穆棠（行政办）:有空的话，帮我去样衣间拿几件成衣，至于哪几件，样衣间的负责人会告诉你。
Leanna粱澹月（开发一部三组）：好的！
Morgan周穆棠（行政办）:拿到了先拍照给我，然后等我下一步指示。
一句“指示”把粱澹月搞得心里憋闷，她是被亲戚哄着长大的小孩，除了父亲，周穆棠是唯一用下达命令一般的口吻和她对话的人。
样衣间也不认识，粱澹月蹑足走到同组一个女孩的身后，向人家询问了样衣间的位置——那女孩好像对粱澹月也有所畏忌，讲话细若蚊呐，两个人在彼此恐慌的状态下，进行了一阵你问我答。
粱澹月到最后也没完全搞清楚样衣间的位置，一路走一路问才找对地方。
管理样衣间的是个戴眼镜的叔叔，粱澹月解释了自己的来意，他从堆叠的一桌的样衣里抬起头来，说：“等你老半天。”然后朝一个箱子努努嘴，“诺，小周老板要的东西，都叠好在里面了。”
粱澹月拍了一张箱内的全貌给周穆棠，Morgan周穆棠（行政办）:谁要看箱子，一张一张拍，我要看细节。
她过来的时候跑得着急，背上出了些薄汗，周穆棠这句话更是直接让汗水加剧。
粱澹月把衣服从箱子里拎出来，一件一件摊开来拍，拍一件周穆棠就点评一件，比如：这件是b货，存在质量问题，去掉；这件拉链卡顿，不要；那件亮色色牢度可能不过关，扔掉……
最后只捡出来四件能入他眼，此时粱澹月已经累得汗水涔涔，她觉得自己有点像个推销的柜姐，而周穆棠则是那个不肯亲自来店面，还非要看细节图的难搞客户。
Morgan周穆棠（行政办）:就这四件吧，把衣服叠好放回去，搬到前台，打包好寄出去。
周穆棠发过来地址和姓名，又补充道：私密寄件，不要在登记处留下我的信息和客户的信息，知道吗？
粱澹月回复知道。
怪不得周穆棠要选自己来做这件事，因为她初涉职场，还不清楚公司之间的弯弯绕绕，是最好拿捏和控制的角色。
但粱澹月也知道，样衣是还未面向市场的产品，理当保密，因此收货人是收礼对象，并且和周穆棠关系匪浅。
**
粱澹月一早上没见着周穆棠，但周穆棠从她迈进公司第一步，就已经在观察她了。
他从不迟到，甚至是早到得过分积极，他一直站在自己行政办公室的窗口，他享受这种俯瞰一切的视角。
然后就看到梁澹月背着可笑的双肩包，摆着胳膊跑进大门，脑后束起的马尾已经被她跑散了，松松垮垮地垂在一侧的肩膀。
她终于没再开她的本茨来上班了。
周穆棠对她的第一层偏见就是来自于这里，一个试用期的新人过分高调地彰显自己的经济条件不是什么好事。
他虽然清楚S市本地小姑娘大多娇贵，她们看人的眼睛通常很傲，恨不得抬到天上，但是他还是希望在自己手下做事的人，至少他亲自招进来的人，必须是谦虚的、上进的。
不过他认为粱澹月的认知是达不到这一层面的，她放弃开车来上班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她的车技实在是蹩脚。
入职的前一晚，梁阿叔就在电话里头嘱咐周穆棠：“小周，月月还小，你多照顾点，她如果做的不好，该说就说，该骂就骂。”
周穆棠心想，二十二岁的人，还小？二十二岁自己已经在美国玩股票了，来去动辄几百万资金，股市可不给你新手期，没人留出空间等他学规矩。
于是他把粱澹月圈在自己安排的寸地尺天内，像农场主保护小羊一样护着她，但同时她能做的也只是在里面团团转，任她折腾也跳不出去。
周穆棠上午得闲，他其实有时间去翻检一遍寄给Scott的衣服——
Scott是每个月来公司给他培训工商管理的老外，六十多岁还在Q大当博导，每次离开前都要念一句“我很爱Sense做的衣服。”，他一笑的时候，像丢了一颗石子在脸上，漾开涟漪。
意思昭然若揭了，于是每月汇给他学费的同时，周穆棠都要挑几件新品赠给他。
他把粱澹月当小羊，小羊哪会懂农场主的心思，任务也就放心丢给她，而他选择闲庭踱步到开发部的楼顶，看着粱澹月一路小跑一路问打听样衣间的位置。
嗯……周穆棠看了一眼手表，跑到样衣间多花了五分钟，她其实大可以在钉钉上问一句自己，样衣间在哪？但她换了一种不打扰的方式，瑕瑜互见，不加分也不扣分吧。
倚在楼顶往下看，粱澹月打包箱子的手法次了点，她手小，也不去求助别人，自个儿把箱子颠倒来去几遍也封不好，弄得前台一阵粉尘纷纭。
不过周穆棠也不好置喙什么，毕竟他连寄快递都不会，他又给粱澹月发一遍提醒：别忘了，快递单上不要留双方信息。
Leanna粱澹月（开发一部三组）：不会的，现在快递单上不用写信息的，信息都在小程序里保留着。
不懂小程序，他连星巴克买单都还是用卡，周穆棠对不懂的东西就不多讲，也不装懂，他直接承认：嗯，你清楚就行，我不懂寄快递。
这条讯息让粱澹月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她一边挠头一边回复，看起来挺苦恼的样子。
周穆棠注意到梁澹月重新整理过自己的发型，它们沉甸甸、宽阔地散在背后。只是因她低头的角度，别在耳后的长发有随时跳出来的风险。
许久才收到她的回复——你不懂很正常呀，你的双手是用来创造财富的，怎么能用来寄快递呢？
周穆棠被她的奉承逗笑，入职第一天就掌握向上社交的秘诀，梁阿叔大抵是不知道自己的侄孙女这么会讲漂亮话。
粱澹月此时已经打包好快递，她双手环抱不住一个比人还胖的箱子，只能托，颈子抵在箱面上，递给门口的快递员时犹豫了一下；接着对快递员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小哥领会后又走出门去，期间粱澹月始终托着箱子，实在撑不住就抬起一条腿借会力。
傻气了点，死板了些，周穆棠想，她大可以把箱子放地上等，扣点分吧。
快递员从外面拿了个塑料罩子进来，给纸箱里外三层蒙住后，粱澹月才安心移交走货品，周穆抬头望了一眼天幕，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零星小雨。
乖巧、细心，都是梁阿叔没有提到过的优点，也看得出来她面试完关灯闭门的举措，并不是出于作秀；之后他手机又收到了粱澹月发来的快递单号，给她加点分吧，周穆棠在心里计算。
周穆棠下了楼，路过前台时他假装问讯，实则瞟了好几眼登记表上的信息，最新一条是粱澹月填写的。
周穆棠交代秘密寄件，于是她在寄出人一栏写的是自己的名字，而在收件人一栏写的是——消灭你，周穆棠皱眉，这是什么瞎编的无厘头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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