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蒙蒙亮,号角声吵醒了所有人。
桑锦思在凌半颜怀里惊醒,意识到自己手脚并用地缠在对方身上,有些尴尬地起身,将自己的头发从凌半颜头发里捞出来。
没时间酝酿什么旖旎心思,两人迅速披了衣裳出门,应对魔军。
过了几招后,桑锦思心一沉,全身一阵阵发凉,她抬手,无名斩下一人头颅,鲜红喷溅到她脸上,她眨了眨眼,睫毛突然就变得沉重,眼前只剩下蠕动的红色了,瞥一瞬滚了几圈的球体,冷着脸投入到下一场打杀。
与第一次不同,她深入了刀剑之中,魔族也下了死手。
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她在战场上,不是切磋,不是比试,而是你死我活。
神思震荡,几乎握不住剑,身体却机械般一遍遍厮杀着。
这场战争持续了三天两夜,双方都隐隐露出疲态。桑锦思无意间看到骊珠,心中微微一暖,试图过去与她会合。
骊珠也注意到她,正要向她走来,看到一个少男正苦苦支撑着,便先过去救他。少男眸光闪烁几下,忽然伸手,将对他毫无防备的骊珠推进敌人堆里。
桑锦思瞪大双眼,当即不管不顾跑向骊珠,身后魔人一剑划来,她手臂上登时出现一道长长的口子,她略微一皱眉,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提步甩开后面的人。
晚了。
魔人一剑贯穿了骊珠的心脏,再毫不犹豫地抽出,扭头看向桑锦思。桑锦思眼睁睁看着骊珠慢慢倒下,衣服、脸颊染上血污,原来地面的血已经积得这么厚了吗?
少男颤抖着看着他们,手中的剑掉落在地,他忽然一扭头,跑了,可是,怎么会有人能从这场战争中逃跑呢?不过几步路,他便身首异处,精致的脑袋上还保留着惊恐的表情。
桑锦思看着杀死骊珠的魔人向她走来,血管中奔腾的液体忽冷忽热,她闭了闭眼,提剑疯了似的扑过去。
也就在这时,她的脑海中,在场所有仙族脑海中,都响起一道声音:“退。”
一个字让桑锦思理智回归,她顿了顿,使出全力震远敌人,并不恋战,趁此机会脱身,跟随大部队向后方撤退。
所幸魔族并未追击,他们重新开始安营扎寨,这次要潦草许多了,愁云惨淡,营内回荡着哀嚎声,素问宫娣子忙碌着处理伤员。
也不知那魔族剑上抹了什么,桑锦思的伤口迟迟未能愈合,她把手臂交给素问娣子,自己转头埋进凌半颜怀里,疼得额上全是冷汗。
凌半颜身上也不缺大大小小的伤,她安抚地轻轻拍着桑锦思后背,沉默着,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往后便是一退再退,漫州、小半个泠州,逐渐失守,桑锦思看着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一个个减少,有的战死了,有的……投降了。在这样飘摇的时候,织云掌门牺牲了,凌枝临危受命,继任掌门。
那个夜晚没有月亮,桑锦思坐在篝火边,动荡的火焰下,众人的脸忽明忽暗,看不分明,没有人说话,她拿着布,温柔地擦拭着无名,这把剑陪她太久了,而今火光照耀下,可见长长短短的划痕,剑刃更是布满豁口,她掏出磨刀石,慢慢打磨。
有人热了酒,招呼大家来喝,她取了一杯,灌了一大口,疼痛、疲倦、哀伤、忧愁……一切都被烈酒压下去,没有精力去在意,没有时间去疗愈,唯一的念头只有,活下去。
鼻间是汗臭味,风里有隐隐的哭声。
最开始是一位素问宫娣子,摔了东西,跪跌在地,拿针胡乱往自己身上扎,长声哭嚎着,口中颠三倒四不知说什么,扭曲得如同野兽,素问宫修行是最苦的,能留下的大都是胸怀大义到幼稚的人,如今所见无时无地不是伤残,也难为她直到现在才崩溃。
起先还有人去劝阻她,也有人骂道:“我们上前线的还没哭,你在这里叫什么?”渐渐人们却被这份情绪感染,喊叫的人越来越多,大哭,大笑,冲撞,踩踏,更有甚者,举起武器朝向自己的同胞,没有章法地打着,火焰爬上了几人衣摆。
他们撕扯着衣裳,自己的、别人的,衣服碎了便啃咬皮肤,抠挖眼珠。
“打不赢的。”
“我想回家。”
“我好饿。”
“回家……”
“那次你为什么不救我?”
……
如在地狱。
桑锦思猝然站起来,怔怔看着面前疯狂的景象,一颗圆脑袋皮球似的滚到她脚边,下一秒她尖叫一声,埋头向后冲去,随即狠狠撞到一人身上,她抬头,泪眼朦胧,伸手紧紧抱住眼前人的腰,颤声道:“师娘……”
凌半颜微微弯腰回抱住她,正要开口,注意到营地中心的异样,眉头一皱,拨开桑锦思大步走去。
桑锦思钉在原地,一股大风吹过,带着腥味,冰冷的,吹过皮肤,穿过胸腔。她脱力跌落地上,剧烈地干呕,掀起眼帘凝视着凌半颜的背影,眸中恨意一闪而过,嘴唇嗫嚅。
凌半颜厉声让他们冷静,可是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中,身影被堆叠的人群遮盖,没有人在意她。桑锦思坐起来,看到凌半颜飞到空中,垂眸望着底下的人,神色悲哀,她忽然开始盘腿打坐,不动声色,庄严得如同一尊神像。
她穿着简单的素衣,衣袂翩跹,青丝披散,莹莹似玉之华。
一人唤道:“凌仙尊。”越来越多的人仰头,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们跪伏在凌半颜下方,新生儿般啼哭,有人掩面:“凌仙尊还在……”
今夜无月,可她代替了月亮。
桑锦思握拳,指甲无意识嵌入掌心,微微刺痛,而心脏空落落的,喃喃道:“凌仙尊……”她是每个人的支柱,是所有人的希望。
无人能独占月色,她也从未属于她。
自这次夜惊事件后,凌半颜开始强制娣子们分批进行心理疏导,也会在战争得以喘息的间隙,摆宴席,起歌舞,虽说只是强颜欢笑,但也比积愁累惧不得宣泄要好。
可魔族已经占领了半个江山,没有人敢松懈。
那是隶州最后一片土地。
桑锦思早已麻木,毫无波澜地用最迅速、最残酷的手段击杀敌人。其实再战还有什么意义?敌我实力悬殊,他们一败涂地,只是退缩的念头在脑中一转,便被挤压消失了,弱小到一定程度,连逃跑都没有机会。
猛地,一缕风自身侧吹来,与曾经带着血腥气的风不同,这一缕意外的清新,也熟悉到令人安心,不,不对,桑锦思猝然回首,心脏乱跳起来。
身边的敌人莫名变得迟钝,桑锦思看到凌半颜悬浮在空中,低眉敛目,一如那夜,灵力在她体内飞速积聚,而她皮肤上开始崩裂出细小的口子,长发一丝不乱,衣衫规整,依旧矜持不苟,她穿了红衣,看不出血迹。
凌半颜对面是尧夙,她蹙眉惊讶地看着她,笑容有些僵:“你就算牺牲自己,也护不了所有人多久。”
电光火石间,桑锦思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凄厉喊道:“师娘——”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她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没有与她商量,甚至连与她告别都没有,她怎么能擅自这样?
理智粉碎,她用尽全力向她扑去,整个世界只剩下凌半颜,一股暖流从丹田处涌出,她和尧夙同时出手,半透明的丝线从她掌心喷出,瀑布似的,沸腾着,包裹住凌半颜,压制住攀升的灵力。
尧夙抬手传音,叫停了所有魔族,而仙族也为这个意外震住,见魔族止戈,纷纷收了手上的攻击。
桑锦思终于接住凌半颜坠落的身体,几乎肝肠寸断,灵力耗竭的身体承受不住,她重重跪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凌半颜微微睁开眼,摇摇晃晃还要起身,桑锦思咬牙按住她,泪如雨下,拿拳头捶她,骂道:“你要干什么,你怎么敢……”
凌半颜微微一笑,眸中是欣赏,还有掩藏不住的依恋,揉了揉她的脑袋:“阿锦很厉害了,没有我也能活得很好的,我有过很多徒儿,阿锦是其中最像我的一个,也是做得最好的一个……”
话说到一半,她又想去擦她嘴角的血,却愣住,因为桑锦思看她的眸中,分明是愤恨。
“我不能,我活得糟糕透了。”桑锦思吼道,“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要为了别人抛下我,你牺牲了,你一了百了了,你赚得好名声了,那我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他们比我重要吗,比你的亲女儿,比你的亲徒儿还要重要吗?”
凌半颜怔忡地看着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锦思,你……”桑锦思却突然松手,站起来,后退几步,凌半颜撞到地上,疼得一蹙眉,颤巍巍想撑起身子,眸中是溢出的悲伤,凌枝快步过来搀扶起她。
桑锦思冷笑:“多么无私,多么伟大啊,所以我活该,所以我连怨言都不能有,凌半颜,你和我娘一样,一样残忍,一样令我讨厌。”
“你说会陪我的,都骗我……”桑锦思抹花了眼泪,扯下腰间的玉佩,破了音,“滚。”
洁白无暇的玉带着金红色的绳子,砸进了凌半颜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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