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屿川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对劲，他扭头，那张惨白的脸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下，像是毫无生气的雕塑。
他低下头，侧着脸，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扇吧。”
声音听起来倒是一如往常，不像是虚弱的样子。
“打你我还嫌手疼呢。”闵枝深呼吸，努力平复着心情，“给你个机会，说清楚第三世界发生了什么。”
他咳嗽一声：“没什么，只是发现那个世界不稳定，我必须中止代码，否则我们的神经系统会出问题。”
闵枝看着他的眼睛，他说完还笑着耸耸肩，加重语气：“真的。”
说谎……
他的眼神没有躲闪，恰恰相反，通屿川直直注视着闵枝的眼，就像是……就像是实时观察她相不相信一样。
“最后检测出来的两个放射源是怎么回事？”
他恰到好处地睁大眼睛，以表无辜：“什么两个放射源？”
闵枝耐着性子：“最后那句‘一个就够了’，不是你说的吗？”
“你听错了吧，毕竟当时乱糟糟的。”
“好。”闵枝笑着点头，不再提问。
她所有明面上的问题都没有得到回答。
但是她所有真正想知道的问题，都从通屿川似是而非的态度中推断出了答案。
闵枝又一次抬起头，看着现在第四层世界耀眼夺目的水晶灯，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的思维慢慢升高，直到可以俯瞰代码世界的全貌。
——你的思维站得太高了，“思考自己的思维”，这种“元认知”虽然听着很酷，但是想太多容易得精神病哎！
——闵闵，我控制不住……我经常旁观自己的梦，我也很痛苦……对不起……
——你这种高智天才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把你的聪明才智发挥在正经位置就好。我也想工作中学着你思维高一点呀，那你……偶尔也下凡看看嘛，生活中也学我短视一点……
——比如？
——比如……看看“活色生香”的我嘛……哎你！等、等等！
后面的画面也变得活色生香起来，恍若昨日。
一滴泪从闵枝的眼角滑落，她好像想起很多，细细一想却空无一物。
她学着“他”，努力把自己的思维升高、再高一点。
这个代码世界，除了“找出放射性物质在哪里”这个明面上的关卡，必然存在一个隐藏的通关条件。
具体是什么，她不得而知，但是可以粗略判断，跟她的认知有关系。
原因很简单，一切都太顺了。从第一层进入代码世界开始，遇见的所有人好像都将一个重要信息含混起来，包裹在一个华丽的外表披风之下，她推一点，外面就给一点相应的反馈。
目前已知的所有信息都架在一条脆弱的因果链上，看似环环相扣，但若是单拎出来，首尾是连接不上的，中间少了最为关键的一环。
从现在开始，她不能被外部信息牵着走，也不能轻信他们的话语。
幸好第三次循环的时候，闵枝在贵宾室建立了一个虚拟避难所，她的视线穿过拥挤的人群，落向宴会厅另一边的贵宾室。
她不由分说牵起通屿川的手：“我们去那边说。”
然而就在这时，一波一波的人拥挤过来，挡住她的去路，他们看着形色如常，但是步伐却恰恰好挡在了她的面前。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
“借过一下。”
闵枝牵着通屿川逆行，艰难前行十米后，人潮终于少了点，她视线扫过宴会厅时，却发现什么东西发生了微妙的异变。
她好像看到墙壁的画像里，人像的眼珠子在锁定他们！
细细一看，不是错觉！所有墙壁上的人像都在盯着她！
宴会厅热闹非凡，这些代码世界的NPC好像没有察觉到墙壁上的异变，好像是“外面的人”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失控，只能退而求其次，从边角开始渗透。
墙上的壁画走动起来，有一个原本白色头发的人物，像法官一样端坐在高高的法官席上，面容严肃，审视着他们；还能看到唇枪舌剑的律师，言辞犀利；远处那些交头接耳的人物，各各表情复杂，眼神时不时飘向闵枝，评判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目光交汇，闵枝都感到如芒在背。
“不要看。”通屿川的手抚上她的眼，似乎要阻挡着那些审视的目光。
“外界势力的渗透，是么？”她抬眸看着他的眼，“我猜，是法庭？法庭上不没有判案的警方，只有听取证词的法官、律师。”
通屿川眉头微微一皱，慌忙移开眼睛，声音有些别扭：“你不是微表情大师，不要……不要这样看着我，你什么都推断不出来的。”
“我当然猜不出来。”闵枝的声音有些幽怨，“你都不站在我这一方，我孤身一人怎么去抗衡。”
闵枝握着他的手臂，感受到他手指不自觉收紧，喉结轻轻滚动，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闪烁。
算了，不逗他了……
她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
“姐姐！”感受到裙摆被人轻轻一拉，闵枝低头一看，原来是个小男孩，穿着可爱的白色西装、圆头皮鞋，像是哪位老师的孩子，但是他的黑眼珠大的过分，眨眼时几乎看不到眼白，让人有些不适。
“姐姐，唐哥哥让我给你这个，”小男孩递给她一朵精致的花朵，眼睛大大的，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等会儿跳舞的时候可以别起来！”
闵枝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花朵的红色鲜艳如血，她心中无端升起一丝警惕，她抱歉笑笑，“不好意思啊，姐姐不用这个。”
却见小男孩嘴角一扁，豆大的泪珠滚下，楚楚可怜的模样瞬间吸引周围人的注意。这边的喧闹引得好多人来看，闵枝皱眉，蹲下身子就要接过花朵。
却在这时，小男孩的耳朵抖动一下，眼神突然变得空洞，嘴唇微微张开，发出的声音犹如鬼魅：“姐姐，拒绝可不好哦。”
闵枝心中一惊，身体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无法动弹。
“小心！”通屿川扑过来，挡在她的身前，他的手迅速伸向小男孩手中的花朵。触碰到的那一刻，花朵突然发出刺耳的尖鸣，小男孩的脸开始扭曲变形，身体像是被风吹散的沙画，随着尖锐的声音，崩解成无数细小的数据颗粒。
周围的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闵枝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花朵中爆发出来，墙壁上的壁画仿佛活了过来，纷纷逃离墙面，四散逃逸。
通屿川一直以来强撑的防线终于被击破，他撞到地上，越来越多的蓝色凝胶从皮肤中渗出，滴落到地板上，发出微弱的响声，只留手上那红色的花朵愈发的鲜艳。
闵枝大脑“轰”地一下空白一片，她蹲下身子，点开智能戒指，拼命想着输入什么可以救他的命。
“闵闵。”通屿川看到她焦急的神色，唇弯着，“这不是现实世界，不碍事的。”
闵枝皱眉：“你好好歇着，别说话了！”
“你……凶什么凶……”他话语未落，又是一阵凶猛的咳嗽，本就失去血色的脸更加苍白。
“等一下，你还得告诉我，”闵枝怕他听不清，俯下身子，“这个世界的‘折痕’在哪里？主机在哪里？”
看着她突然放大的脸，通屿川一阵慌乱，眼神乱飞，不知道在想什么。
闵枝等不及了：“快点！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信不信我？你信我就赶紧告诉我！”
碍于“外面的人”，闵枝不敢把话说得很清楚，只是努力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希望通屿川相信自己。
通屿川望着他，此刻他的眼睛非常的清澈纯粹，跟记忆里的某个身影渐渐重合。
“折痕、咳咳，无处不在。”通屿川嘴角的笑容带着难以描述的温柔，缓缓说道，“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是一个完整的宇宙。”
——通屿川，下次如果你再旁观自己的梦时，就尝试着，不要看梦里的自己，而是看看梦里的花，看看梦里的云，或者看看梦里的我！记住那些美好的东西……
——你看深渊，深渊会回望你；你看那些美好，美好也会回望你……
——不要自大到以为自己全知全能，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是一个完整的宇宙呀……
她好像想起了好多事。
“果然是你。”闵枝的手抹去他脸颊的蓝色凝胶，手指颤抖着，“那些事，不是我的本意，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
她好像很久以前就该死了，支撑她活下来的动力，只是完成这一句道歉。
她跪下来，跪到他身边。
“不是、不是那样的。”看着闵枝眼角的泪水，他又一次慌乱起来，想要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但是怎么都抬不起手来。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人不能拿上帝视角去苛责以前什么都不懂的自己；若论做错事，我的错比你严重……”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归于一片混沌。
闵枝余光看到几个红色西装男人走过来，看来系统IDS还是不打算放过他们。
“目标确认，准备清除。”西装男人对着耳机说道。
闵枝嘴角扯起不屑的笑容，她扭过头，目光直视着壁画上坐在观众席的男人，男人猝不及防跟她对视，眼神不自然转了个圈，继而强撑着装作无事。
闵枝手上凝出一把能量匕首，架到自己脖子上。
她的声音不高，嘴唇微动，知道他清除她的意思。
她说，“大不了，同归于尽。”
男人没有动，闵枝的能量匕首下压一分，蓝色凝胶也从自己的脖颈上一点点溢出。
越来越多的红衣男人围过来，逼近他们。男人好像根本不怕闵枝拿自己作威胁。
果然，闵枝像是为了验证什么，看他摘掉和蔼面具之后，竟是如此的冷血，想到自己之后的打算，彻底无所顾虑。
她低下头，从自己的脖子后面取下一个芯片，捏在手里。
男人终于看懂她的意图，朝着虚空挥了挥手，身旁这些红衣男人顷刻间消失不见。
宴会厅热热闹闹，回归往常。
——
闵枝坐在贵宾室虚拟庇护所的沙发边缘，坐在通屿川身旁。
撕下一张双线信纸，一边哼着歌，一边叠着纸飞机。
身后通屿川好像翻了个身，闵枝回过头，他眼皮微睁着，看到她丝毫不意外：“是你呀。”
“嗯。”闵枝笑着，炫耀自己折的飞机，“你看我折得怎么样？以前你笑话我的纸飞机飞得不够远，还说什么要‘减少涡流，提高升力’，我的老天爷，用你教我？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闵枝早就想吐槽了，终于逮到机会，一口气吐槽个够。
通屿川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像只大型犬，感受到她的温度以后，整个人贴了过来，脸颊轻轻蹭着她的大腿，那丝颤抖渐渐平息。呼吸拂过，带着满满的依赖和信任。
闵枝大腿有些敏感，她拍拍他的身子：“喂，现在我们生死一线天，你正经一点好不好？”
“好看，你真好看……”通屿川听不懂，只是一味地贴贴贴。
闵枝有些受不了，一下子站起来，通屿川的下巴磕在沙发边缘，他也不恼，只是看着她笑，笑了半天，又有些委屈，“这才对，以前做的那些梦都不像你……”
闵枝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她试探问道：“你说什么梦？”
他用眼睛描摹着她的轮廓，好像只要能这样看着她，就满足了。闵枝被那炙热的眼神烧得不自在，不自觉侧过脸。
“你说以后我做梦要看你啊，”通屿川眨眨眼睛，“还说什么，看你、看花、看云，看你们这些美好的东西。”
“……”
“啧啧啧，谁家这么自恋啊。”说到这里，他又埋着头笑个不停。
想到往事，闵枝也觉得可乐，她跟着笑了半天，才淡淡问道：“现在外面过了多少年？”
通屿川收起笑容，许久才回道：“十年。你昏迷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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