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舞毕，第二首乐曲缓缓响起。舞池中有人退下，有新人登场。
闵枝牵着他的手，脸埋在他的颈侧，通屿川抱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小声问她：“你还要跳吗？”
“不跳了，我有点累。”放射性泄露已经开始十分钟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这会儿头晕目眩，浑身冷汗。
两人就这么直愣愣站在舞台中央，闵枝不动，通屿川也不催。
徽章贴在闵枝的胸前，她取下那枚徽章，烦躁地扔在一旁。
它的银色光泽在水晶吊灯下跳跃闪烁，像一颗不安分的心。
“你的徽章掉了……”
“没事儿，不用捡。”闵枝环抱的姿势愈发用力，手臂紧了又紧，试图将那份不安压得更深一点，“那徽章有问题。”
通屿川明显还想说什么，这时周围的NPC也渐渐察觉到不对劲，宴会厅开始嘈杂起来……
“学校体育馆的空调是坏了吗？怎么这么难受啊！”
“我怎么觉得是刚刚的酒有问题……”
“等等不跳了！我去旁边歇一歇。”
闵枝努力压下晕眩的感觉，摘下自己的眼镜，抬手，将它轻轻戴在通屿川脸上。
这个世界几乎没有受到人为干预，相比之前几次循环，最接近十年前毕业舞会的现场。
摘下眼镜后，她的视野一片模糊，她看不清通屿川的神情，只好踮起脚尖，靠他更近一点。
“你看，这是地狱……”眼镜连着伽马射线光谱仪，视图中的世界，一片狼藉。
她捧起他的脸，让他看天花板：“水晶灯那里，是第一处放射源。有人在可拆卸部件中加了镅-241，当它开启某种精确的小角度光源时，传感器会检测到镅-241发射的α粒子，也会激活中子发生器。”
闵枝八百度近视的眼睛，哪怕靠得再近，也看不清通屿川的神情，自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在刹那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闵枝侧过头，瞥着躺在地上的徽章：“那个徽章，是第二处放射源，徽章中有一个微型化核反应装置，能够精确控制微型核反应。中子发生器产生的中子，通过空气传播，被徽章内的放射性物质探测器检测到。徽章内含有微量的钚-239，当探测到足够的中子流时，便会引发链式反应。半小时之内……给佩戴徽章的人带来致命的辐射伤害，甚至导致整个区域放射性污染。”
……
“第二处放射源，才是最危险的，但是钚-239裂变后，产物衰变，真正致命的放射源难很难被发现，同时徽章内嵌入了特殊的屏蔽材料，当钚-239裂变时，这些屏蔽材料会将半衰期缩短至几分钟，所以触发后辐射水平会很快降低。我猜测当年警方介入调查后，只能将问题锁定到水晶吊灯上。”
“你说那些坏人的技术那么高超，如果他们想要隐藏水晶吊灯中的放射源，应该不是难事。他们留下这个破绽，更像是有意为之。那么问题来了，他们为什么要故意泄露一个大破绽呢，我猜是为了祸水东引，嫁祸他人。”
“闵闵。”通屿川唇角紧绷，眉头紧锁，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变化，他伸手向闵枝颈后伸去。
他不再是二十岁那个傻乎乎的样子，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闵枝不满，捂住脖子，鼓着嘴控诉道：“别想取我的芯片，你就会这一招！”
“时间不够了。”通屿川的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仰头看着代码如瀑布般滚落的穹顶，呼吸急促起来，“你听我的，给我……”
“三十岁的你根本没有二十岁的可爱。”闵枝想捏捏他的面颊，抬手，他却躲开了。
“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无限递归又加上强行创造第三世界，这个世界资源耗尽，内存会溢出，到时候你的神经系统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他脸色苍白，被闵枝捏起的那一侧脸颊无意识变红，“代码世界崩塌，但是我们还没有达成通关条件，你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你很可能醒不过来了！”
因为闵枝捏着他的脸，通屿川的声音有些失真，听起来嘟嘟囔囔的，很可爱。
他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任由闵枝揉圆搓扁。他抚上闵枝的手，脸颊蹭一蹭：“捏够了吗？”
闵枝两手的食指点上通屿川的唇角，然后往上划动，划出一个笑脸：“笑一笑，别害怕。”
她话音刚落，就听耳边一阵电流杂音，红色警告像是蔓延的火焰，代码片段从穹顶一层层剥落，又像是汹涌的洪水。
宾客们惊慌失措，四处逃散。两人站在漩涡的中心，她不急，他也静下来了。
闵枝看着通屿川的眼睛，她见他的第一面就沦陷在这双眼睛里了，现在依旧如此：“我知道。我知道系统的通关条件。”
通屿川呼吸一顿，他没想到闵枝会这么说。
“明面上的条件是阻止放射性物质泄露，阻止的方法只有销毁徽章，或者从水晶吊灯下手。”闵枝接着解释，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忍看通屿川了，“实际上，通关真正的关键，是我要深信不疑地接受‘你是凶手’这一观念。”
“……”
“‘外面那些人’，啊不，主要就是潘老师和汇璟研究院那帮人，从一开始就打算在代码世界里设局，引导我去怀疑你；只是没想到你本人也会进入这个代码世界，构建了原始递归，彻底将代码世界的平面结构改成三维的循环结构。”闵枝一点点将自己的推断全盘说出，“而你进入这个世界，也没有试图洗清怀疑，在上次第三世界中，你不让我继续调查第二放射源，甚至强制我的代码停止运行，通过这些举动想让我怀疑你。”
“闵闵，你……”通屿川垂下头，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声音低沉又温柔，揉碎了漫天星光，“你怎么想到这些的？一个人想了这么多，累不累啊？”
“不累啊，‘思考自己的思维’，你以前教我的。我这么一思考吧，就哪哪儿都不对。再这么一扒，大差不差都想明白了。”闵枝笑着，好像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原来你们这些天才平时这么爽啊？怪不得你以前哪怕笑容特别简单，还是能感觉出笑容内涵的嘲讽。”
“对不起……”通屿川眼角含着泪，他眼皮颤抖，努力忍着不让它滑落，“毕业舞会那天我不该跟你争吵，如果不跟你吵，你就不会来舞池，不会受到辐射污染，也就不会昏迷。当时……是我太幼稚了。”
代码世界还在剥落，周围NPC的面貌开始扭曲溶解，他们的眼睛变成了闪烁的像素点，流露出混乱的数据流，空气中充满了臭氧和烧焦的电子元件气味。
闵枝摇摇头：“我创造这个第三层世界，没有按‘阻止放射性物质泄露’的明面剧本走，就是想回到那一天，弥补那一天的遗憾。我想跟你好好跳完一支舞，想告诉你，我不该跟你吵架、不该跟你说分手，我们应该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的。”
“闵闵，别哭啊……”通屿川拇指滑过她泪水泛滥的眼尾。
闵枝渐渐泣不成声，她抓紧通屿川的领口，身子像是秋天的落叶，无力颤抖：“对不起……我当时，因为害了你那么多年，特别、特别的自责，我不敢面对你，所以才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她感觉自己不管怎么道歉都言不由衷，应激之下双腿一软，身体不由自主滑落到地上，双膝重重跪了下来。
她不敢看通屿川的眼睛，怕从他眼里看到愤怒和厌恶。
十年前她就该全盘说出的，当时她不敢说，只是一味地跟他闹分手，拖到现在，又白白拖了他十年。
她何德何能呢？
通屿川也蹲下来，手臂环住她的腿弯，将她抱起来，此时代码世界几近消亡，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现实世界法庭的残影。
他带着她一步步走向光明：“二十岁的我想不明白，之后几年我一直想一直想，那么爱我的闵闵当初为什么会跟我分手？说来惭愧，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才想明白，我们闵闵是一个正直、求真的科研工作者，是一个坚守道德的理想主义者，她不能容忍自己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她内心的痛苦，远远比我承受的要深重得多，所以她当时才会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闵枝的长发散落在脸上，遮住了她悔恨自责的眼，只留下一个孤独的轮廓。
通屿川轻轻拂开她眼角的发丝：“可是闵闵，我从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是潘伯菁的得力助手，知道你深入参与了‘Y’项目，我是他的养子啊，我对他的了解，远比你多得多。我一开始就没有怪过你。”
潘伯菁，秘密从事非法生殖性克隆研究，用自己养子当作实验体，说是养子，其实通屿川算第九个克隆体，也是唯一一个成功的实验产物。
闵枝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参与了这个项目。在得知潘伯菁的所作所为之后，她开始厌恶自己、憎恨自己。她不敢面对通屿川，只能疯狂说一些难听的话。
闵枝震惊，感觉自己已经不会呼吸：“那你还……你还答应我的追求？你不应该……恨死我了？”
通屿川的眼中充斥着难以描述的深情：“我其实从来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东西，我经历过无数次的克隆失败和修正，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从哪里来，我的记忆从来都是相似又不同的片段。所以我经常会站得很高，审视我自己的思维。我也好奇，我这么个玩意儿每天会想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是个怪物，一直以来心安理得地当一个怪物，不知道哪一天，还会有一个跟自己相似的克隆怪物出现。
是闵枝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她总是戴着厚厚的眼镜，明明身材那么高挑，走路却摇摇晃晃的，像一只可爱的小鸭子。
她知道的很多、很博学、古灵精怪，三言两语就能挑逗得别人说不出话，却又什么都不懂，天真残忍，像个长着恶魔触角的小天使。
她是天使。
他不敢告诉她，他只是一个克隆人，他不是本体，也不是最后一代。
他只能努力表现得像个正常人，背起书包，埋头苦读，学一些乱七八糟的知识，只为能接的上她的话。
但是还是模仿得不得要领。她带他去跟朋友聚餐，她的好友总会偷偷跟她说，你那个小男朋友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他的眼睛太黑了，无机质那种黑，不像个活人。”
“你有没有觉得他笑起来好恐怖？明明努力笑得那么甜，但还是好恐怖。”
他觉得他骨子里血液的颜色就是不一样的。
他越发觉得自己冷血，他的思维总是飘得很高，像是没有感情的鬼魂一样，看着自己的躯壳，去笨拙模仿一个正常人。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不安，跟他说，“下次你再这样的时候，你就看看那些美好的东西，你看看花，你看看我。”
他一直都在看她，他的眼里只有她。
可是那么美好的闵枝，又为什么会跟他分手？
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们之间争吵不断、冷暴力不断，他使劲了浑身解数，换来的也只有闵枝避之不及的眼神。
他慌了，觉得是自己克隆人的身份恶心到他了。
她毕业舞会那天，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跟平时一样，结果是更凶猛的争吵。
那天她是一个人跳完毕业舞的，他躲在暗处，贪婪又自卑地看着她，脑中全是一些可怕的想法。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穿着那件美到窒息的白色裙子，就那么昏倒在了舞池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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