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升法官了？”许然迷茫地看着张院长。
三分钟前，他接到内线电话，匆匆赶来院长办公室。他这位院长，最擅长得过且过，轻易不找人，找人不轻易。短短三分钟时间，他在脑子里复盘了近半年的工作，忐忑了一路，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自己升职的消息。
许然注视着张院长日渐稀疏的发顶，不太确定地说：“可是我没有参加这次考核。”
张院长放下茶杯，格外慈爱地看了许然一眼：“你做法助有四年了吧，这些年你工作认真，勤奋上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特别啊，你还是从中央城过来的，咱们这里算是边境城镇了，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愿意吃苦不容易，早该给你升一升了。”
这话听得许然恍惚了一阵。
自从全球灵气复苏后妖族强盛起来，便与人类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直到去年才签下共存协议。
协议薄薄三四页，分明是脆弱无比的传统纸张，却似乎能在同样脆弱的生命前，牢牢铸起一道屏障。
至少从许然目前工作的这个边境城市来看，直观感受是大家敢出门了。
还有一点则是起诉的人变多了。
按理说这是好事，毕竟大部分时候，只有不为生存发愁的人，才会为了生活打官司。
但这也确实苦了基层法院这一帮人。
基层基层，本来干活的人就少，投诉一多，只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还不够的话，那只能再把人当驴使了。
谁让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呢，根本没人顾得上给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地方法院拨名额。
许然做了四年法官助理，光是驴一样不带喘气的拉磨就拉了两年。
现在乍一听要升职了，多少有点不适应。
“行了，这光程序就得走段时间，我提前告诉你，也让你开心开心。小然啊，你年轻又有能力，以后可别忘了咱们这帮老朋友啊。”
这话虽然有点怪，但许然还是挺感动的，于是他说：“那我这个月发了工资请大家吃饭吧！”
快要把后槽牙咬碎的张院长只能目送许然开开心心地推门出去。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人木了点，在他看来简直是缺心眼的程度。要不是老朋友跟他说中央城可能要把许然调回去，他是怎么都不想提点许然这些人情世故的。
和他说这些简直能气得人折寿！
许然哼着歌往办公室走，路过拐角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影风风火火地撞了过来，他伸手扶住来人，这才看清是同事陈星。
看到他，陈星本来能夹死苍蝇的眉头瞬间松了：“诶来得正好，赶紧帮个忙。”
陈星看起来确实忙得快起飞了，来不及多问，许然立刻脚尖一转，跟着陈星走：“出什么事了？”
“上面不是刚拨了几个名额嘛，本来安排的今天面试，可老王一点都靠不住，突然吃坏东西来不了了，”陈星冲许然眨眨眼，“你正好顶上。”
虽然陈星着急忙慌地胡乱抓人，但实际上面试是个枯燥、无聊又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照本宣科送走又一位面试者后，趁着间隙，许然问坐在旁边的陈星：“怎么来的都是妖族？”
“你又没怎么看文件吧，上头说了，现在人妖共存了，要在咱们里面增加妖族含量。”陈星凑在许然旁边小声咬耳朵。
许然刚想说什么，但余光瞥到下一位面试者已经到门口了，于是立马坐直身体，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可下一秒，他这幅正襟危坐的壳子就有点装不住了。
饶是早知道妖族大多容貌昳丽，他也实在是没见过这么一张……夺人心魄的脸。
来人银白色的卷发垂至腰际，眉目长而锋利，浅色睫毛下的异色双眼让人根本移不开视线。
他的右眼由上至下被暖橙和湖蓝分别占据，像落日时刻海天相接处最瑰丽奇幻，又让人无法抵达的风景。左眼外围包裹着一圈不规则的柠檬黄，中间则是一抹清亮却妖冶的绿色。
细长的黑色竖曈由于光线的缘故，在推门进来的那刻微微放大，让他身上精灵般的疏离感悄然淡去，莫名多了些温柔。
直到硬质鞋底在地板上的敲击声停到桌前，许然才回过神。他从还在发愣的陈星手里拿过扫描仪，在这位长相精致的面试者手腕上一扫，他的全部简历信息便浮现在面前的全息屏上。
居然是只猫妖，似乎意外又不意外。
“秋枝月，”许然不自觉低声念了一遍，笑着抬头，对面前的人说，“很适合你的名字。”
秋枝月回了一个得体又矜贵的笑容：“谢谢。”
人们对好看的人似乎的确会格外宽容一些，几个面试官轮流发问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而秋枝月也算不负所望，回答的中规中矩，没出什么差错。
最后一道面试题了，许然放下手里的笔，问：“能谈谈你怎么看待人妖矛盾和人类族群内部矛盾的区别吗？”
这是一个开放性问题，之前几名面试者都分门别类列举了两者的不同之处，也谈到了解决办法，算是言之有物。
但……他会有不一样的答案吗？
许然突然有点期待。
空气中静了几秒，秋枝月才缓缓开口，他直视着许然的眼睛：“我认为它们没有区别。”
这话出来，几位面试官俱是眼前一亮，许然低声追问：“为什么呢？”
“人与人之间会有什么矛盾，各位应当都清楚。而你们既然这样问了，那也就是知道，妖族之间也是有矛盾的，我不认为妖族的这些矛盾，本质上和人类的有什么区别，无非都是一些权利与义务在侵犯和履行上的问题。”
“简单来说都是个体和个体之间私益上的冲突。我想，人和妖如果要和平共处，至少应该把大家放在一个相同的位置上。”
他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的时候，陈星突然拿手肘撞了撞许然。许然示意等会聊，然后欣赏地看着秋枝月，对他说：“就问到这里了，结果会在三个工作日内发送到你的个人终端上，请注意查收。”
等人一走，陈星就忍不住拉着许然：“他这个回答跟你前段时间的采访好像啊，要不是那个视频只在咱们内部播放，我都要以为是他提前看过了。”
旁边的同事凑过来：“什么采访？”
“就上个月，咱们系统内部的……”
许然还记得那次采访，记者拿着话筒问他一些和人妖平等相关的问题。他面对漆黑的镜头，是这样说的。
“我认为人妖平等的前提在于二者地位的平等。人和妖都是自然孕育的，人的孩童和妖的孩童同样都是生命，既然存在，就都是自然的选择。往大了说，大家来自同一个整体，只有两族的思想统一了，行为才不会排外。”
第二天，大家讨论后就确定了实习生的人选。
一共两个名额，秋枝月毫无意外榜上有名，另一位则是只兔妖。
把实习生工牌递给他们后，许然叮嘱两人：“实习期一个月，不过只要不出什么事故，一般都会转正的。”
秋枝月和这间办公室有些格格不入，他太漂亮了，不像是来工作的，倒像是视察工作的。他拿着工牌翻看两下：“那我们现在需要做些什么？”
很好，是一个勤奋上进的年轻人，许然更加欣慰了：“干活还不着急，等下会分配带你们的老师，现在嘛，可以先读一下实习生手册。”
“分配老师？”秋枝月眨眨眼，“那你可以做我的老师吗？”
这话说得讨人开心，许然就是再木头，也听得心里熨贴。
于是交代完，他才美滋滋地离开，匆匆赶往院长办公室。
十分前，在他招待实习生的时候，张院长给他发了一条简讯，让他尽快去一趟。
许然直觉和自己升职的事有关。
轻轻敲了两下办公室的门，张院长在里面喊：“进来。”
许然推开门，就看到张院长笑吟吟地从办公桌后起身，坐到沙发上，还提起桌上的小茶壶给他倒了杯茶。
看着张院长的脸色，许然猜测，难道升职的事成了？
“来来来，过来坐。小然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许然刚坐在沙发上，肩膀就被重重拍了两下，张院长欣慰地看着许然：“早上刚下来的通知，上面要调你回中央城了！”
“回中央城？”许然疑惑地问。
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并不算好，因为当初，他就是怀揣着发扬律法的理想，才选择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他皱眉：“为什么会选我呢？”
“你之前不是作为咱们院的门面参加了一个采访嘛，上面非常欣赏你的观点，暂时只是先让你回去开个会，至于最后到底能不能留下，还是要看你的表现。”
听到这里许然才松了一口气，还有机会回来就好，反正也好久没看过父母了，就当回去陪陪他们。
“对了，新招的那两个法助，你挑一个带上，正好让领导们看看，咱们可是在严格落实人妖友好共处原则。”张院长幽幽叹了口气，“年轻人，指不定哪天就会有机遇，小然，要抓住啊。”
张院长的语重心长，对许然这位顺风顺水的理想主义者是没什么效果了。反而是一说到可以选实习生，许然的脑子里就开始浮现秋枝月的脸。
尤其是那双奇异的眼睛直视着他，说出不谋而合的一番话时，闪动着光的样子。
许然顺手抱了一沓文件回来，分给同事们后走到秋枝月桌边：“我明天要暂时回中央城一趟，你愿意和我去吗？”
“愿意。”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似乎说出这句话后，他才想起来应该疑惑一下似的，礼貌地做出了一个不解的表情：“去干嘛？”
“开个会。”许然抬头看了一眼墙上薄薄的电子仿钟，上面显示11:20，“你下午就不用来坐班了，收拾一下东西，明早八点法院门口集合。”
许然工作的法院在镇上，去中央城的飞机要到两个小时之外的县里才有，这一段路得坐法院的车。
第二天他早早出发，到的时候距离八点还有足足十分钟。
可没想到的是，秋枝月已经站在法院门口等着他了。
许然挑眉：“到的很早吗？”
这位实习生不正面回答，只是双手插兜，慢慢走到许然身边：“在等你。”
“那还好我没有迟到。”许然和煦地笑笑，然后打量一圈周围，却没发现他的行李，下意识问道，“你的行李呢？”
许然感到秋枝月的视线从他脸上下滑，然后落到他推着的箱子上：“我们妖族出门，不喜欢带累赘的东西。”
他说这话的时候尾音轻轻上扬，很容易让许然联想到一只有些傲娇的猫。
“好吧，车来了，我们该走了。”许然说着伸手去提自己的行李箱。
可有人比他更快一步。秋枝月干脆利落地提着箱子放到车上，然后自己先坐了上去，也不说话，就直直地看着许然，好像在等他上来。
看来这只猫不光傲娇，好像还挺有个性的。
他快步跟上，坐到了秋枝月旁边。
路上再没别的村子，只有一些高大的树木耸立在道旁。
这位司机给院里开了很多年的车，技术很好，人在车里也不觉得怎么晃。秋枝月也基本没话，只是支着头看窗外。
坐着坐着，许然涌上一阵瞌睡，渐渐闭上了眼睛。
突然“嘭”的一声，刚刚还被夸的司机好像撞上了什么。许然睁眼一看，才发现车窗外不知何时天色大变，灵力流和子弹正在乱飞，乒乒乓乓乱成一团，时不时将昏暗的周围照亮，秋枝月和司机也一副刚反应过来的样子。
他的瞌睡登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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