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落了,地面的热气还在蒸腾,顺着地平线还能看到波浪线。
楼和楼都距离太近,近的甚至能看到对面屋里的人。三层的女人在忙着打扫房间,有个小孩在沙发上哭闹不停;二层的老人坐在摇椅上晃晃悠悠听着京剧;四层,四层的人,据说有精神病,所有人都这么说但都没见过,家里的家具都被白布盖着,我怀疑其实根本没人。
记忆中我一直住在这里,早上去楼下早餐店买两个白菜馅的包子,顺便在旁边的小摊买杯豆浆,有时候也换换口味吃个煎饼馃子或者小馄饨。我喜欢坐在店外边的桌子那儿吃,人来人往有点烟火气。
赶早市的大姨大妈这个时间也都正好回来,我才知道今天肉又涨了两块钱,鸡蛋便宜了两毛,市场一进门那个卖苹果的不好吃,最里头那家卖菜的少给称诸如此类的。除了这类,还有各种闲话,关于别人家的婚姻、关于别人家的儿女、关于别人家的更多,越是不一般的家庭越是有话题度,他们总是热衷于挖掘这些信息。
大约是无聊的恶作剧,毕竟人最容易且毫无付出就能获得的娱乐方式——八卦,以完全主观的角度说一些话而已,这种话题永远能吸引到听众。我从不屑于从“村头情报站”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个假期好像已经过了很久,足够漫长的时间让我已经忘记了学校,模糊的印象里我应该还有什么事没做,在无数次复刻假期第一天的生活后,我终于注意到桌子上落了灰的打印纸,是学校的推荐信,我得去找个单位盖章。
大学生的社会实践不知道是谁想出来难为人的法子,为了应付学校我暑假不得不去社区做志愿者,主要的工作就是帮着统计一下居民情况。我第一次光明正大的看到那些人,依照表上的问题询问。
“请问您家几口人?都有谁?”
“啊我家一共三口,我老公和我,还有一个小孩。”说是三口,不如说两口吧,这么多年我可是没见那男人几面,小孩天天倒是挺闹,很有存在感。
“就我一个老头。”你老伴去世快十年了吧,孩子就过年过节才回来看看,但你也不在乎这些,只要那个收音机没坏就行,声音大的我天天都能听见。
“您要注意身体啊!”别天天大清早起来听戏了。
这些问题我都清楚的不能更清楚,但为了章,还是要按规章制度去走个过场,我忍不住腹诽,这工作真是多此一举。
这小区不过三栋楼,大部分也都待租或准备出售,住人的房间并不多,我很快就统计完交给王姐。王姐叫王英,是这里街道办的负责人,更具体的我也不了解,总之是我的“顶头上司”。
“这么快就做好了?”王姐人看起来一直笑眯眯的,很好说话的样子,和事佬的领导总比死鱼脸的领导要让人看的顺眼的多。
王姐核对信息,我站在旁边看着她,无意识就开始发呆。这算是意料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注意力难以长时间集中,也并非被别的东西转移走,只是发呆,单纯发呆。每当我反应过来,时间却好像停滞,我感觉过了很久很久,但分针不过走了两三格。
我的大脑关机又重启,重新加载了一遍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王姐不过才看到一半。我实在无聊,眼睛忍不住到处瞟。窗外树上的叶子晒的油亮亮的,窗框外的铁栏杆满是锈迹,这儿的窗户还是老式的木头框,往外推的那种。
“嗨,这片儿都是老小区了,就剩这几户,东西都是上个世纪的也不换了。”王姐看我盯着窗户,抬起头跟我解释。
“等着拆迁吗?”
“这还真说不准,”王姐边看表边说,“这些没走的,还有这些留着房子不卖的,基本上都等着拆。但这地方又不是什么好地段,没人来的。”
这话颇有道理,这小区不算什么好地方,旁边就挨着郊区,这么多年城市扩展的速度飞快,倒是没有带动一点。这里的生活从上世纪到现在似乎并没有改变,每天的人还是那些人,每天的事还是那些事。
“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这还得一会儿,有什么事我再联系你。”王姐看了一眼外边的天,月亮已经隐约有了轮廓,“晚上外边不安全,早点回去吧。”
“那我先回了,谢谢王姐!”王姐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我想她人确实不错。
回家的路上天快黑透了,我有点意外,像是开了二倍速。我走到单元门口的时候,几乎已经看不见路了,黑暗正在吞噬一切。我不自觉加快上楼的速度,我感觉它正在追我,想要把我也吞噬,生存的本能让我跑起来,脑海深处有声音正告诉我回家就安全了。
我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拼命往上冲,明明很短的距离现在却遥遥不可及,每一步都灌了铅一样沉重,感觉到无法再加速了,我下意识转头往后看——
黑,一片黑,黑的浓重,什么都看不见。
往下瞟一眼,我只能看到身后的两级台阶,再没有多了。
我还不断往前跑,拖着死水一样的身体,眼看着距离缩短到一级台阶。我不可否认,心脏跳的超速,是我没有过的体验。我清楚的知道自己在逃命,为了活下去,是我近二十年来第一次这么强烈的感到我正活着。
危机总是让人更有爆发力,有一瞬间我挣脱了束缚,在它赶上我的前一刻,打开了门。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我靠着门板,大口喘着粗气,胸口止不住剧烈的起伏,砰砰的心跳不断震我的耳膜。我应该明白一个答案,但是不行,我甚至还没找到问题。
缓了一会,我走到窗边,外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路灯的光足够看清路,所以那是什么。难道是我的问题?不可能。我相信一定有什么,我一直在错过的东西,被忽略但是至关重要的东西。
在生死线上挣扎过榨干了我的活力,大学生的身体素质上四层楼就得喘了,何况我飞速跑上来。心理和精神的压力比身体上的不知大了多少倍,肾上激素减退后,我才后知后觉出了一身虚汗,以及,这个世界也许还有我未曾了解过的事情。
我以为大脑会想很多可能性以至于我彻夜难眠,可现实是当我躺在床上那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一觉到天亮,连个梦都没做。
直到阳光突然从窗外打在我眼上,知觉慢慢复苏,我依稀想起来昨晚忘了拉上窗帘。这太阳以前亮的这么快吗?我好像一直在晚上拉上窗帘,从未有过例外,只有昨晚。
我翻过身,试图用身体挡住阳光,把脸埋在枕头里,再睡个回笼觉。
“接电话呀~接电话呀~快接电话呀~”
大清早的谁给我打电话。
“喂,谁啊?”我闭着眼摸过手机。
“是我啊,王英,”好像是信号不太好,听筒里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声“昨天的表格有点问题,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一趟吧。”
“好,我一会就过去。”
听到她的声音,我一下坐起来,眼前因为体位变化过快一片黑,但我的大脑无比清醒,昨天所有的一切细节都在脑海过了一遍。
昨天她说,晚上外边不安全。
我从衣柜随手拿了一套衣服换上,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凉水顺着神经末梢刺激我的大脑皮层,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脸,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水珠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我的视线跟随它往下,发现我的锁骨下有个小黑点,搓了两下皮肤有点发红,黑点依然没改变。我没印象这里有个痣,这么小可能是刚长没几天吧。
不得不承认,旋转门把手那一刻,我的心里还是很忐忑,毕竟刚经历过这样的事,很难保持平静。外面阳光明媚,与之前的每一天并无不同。我尽力忽略情绪带来的影响,仔细观察这条我走了无数次的路。
一棵树一个路灯一棵树一个路灯如此循环,房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破旧,偶尔有几个窗台下挂着床单,颜色都有些发白了。走了几百米,我什么也没发现。
直到拐角处,那儿有个宣传栏,是我知道但从来没注意过的。由于网络的发展,大部分通知都在小区的物业群,这玩意儿估计已经很多年不用了吧。
“租房,现有二楼两室一厅80平米住房一套。”“房屋出售,三室一厅一卫。”“疏通下水道,修补房顶漏雨。”我仔细看了一遍,除了买房租房就是小广告,纸边缘已经有点泛黄了。我退后两步,上上下下打量几眼确信我没有漏掉什么,才继续往前走。
遗憾的是,我一路上什么异常都没发现。
“王姐,有什么问题吗?”我在门口敲了两下,看见她正在办公桌上写什么东西。
“哎呀,你来了,快进来。”王姐看见我,把笔合上,纸放进胸前的抽屉。“昨天这个信息啊,我对了一下,发现不全,你来看。”
我走到她左后方,看她打开表格,等待的时间我的注意力又忍不住移走,在屋里乱瞟。这里就两个办公桌相对放着,对面的桌子应该是很久没人坐了,阳光下桌子上明显有一层灰尘。靠墙有一个柜子,里边放了很多书和纸张,不知道是什么文件。
王姐的桌子算是这里最整齐的一个,桌子上只有一个笔筒一台电脑和一个书架,书架里放着大小不一的文件夹。我最好奇的是,她刚刚放进抽屉的东西。
“除去了准备卖掉和出租的,还缺这几户的信息。”王姐指着屏幕上的空白处。
我是有点印象的,我去这几家的时候没有人开门,邻居也不知道他们在哪。
“我昨天去的时候没人,那我今天再去一次看看?”
“也行,你再去看看吧。”王姐说着打开了右手边的小柜子,拿出一打纸挑挑拣拣出三张递给我。
“这有他们之前登记的信息,你看看能不能用上。”
“好,那我现在就准备去了。”我看了这三家的信息,都是独居,信息简单,应该不算难。
“你去完,要是时间早就交回来,要是时间晚了就明天再来,我不着急,”王姐还是笑眯眯看着我。
“晚上外边不安全。”
放松的心一下被攥紧,好像脱离了我的身体在空中悬浮着跳动,而原本属于它的地方已经空洞又荒凉。
你有过失去心的感觉吗?
王姐和善的笑容此刻在我的眼里已经变了味,每一跟眼角纹似乎都写着秘密,我有无数个疑问想要问她,晚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你又知道些什么,我为什么会来这,但我张不开嘴,有东西在限制我。
“好。”干涩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发出。王姐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反常,自顾自的忙自己的事。
我退出房间,站在阴冷的走廊,不知道该怎样走出去,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局,不论在空间还是时间上。我并不确定这是我生活的世界,或者说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但我知道不能用现实世界的规则和物理学来理解它的逻辑。
第一个突破口也许就在我手上,找到这三个人。
徐军,男,三十五岁,建筑工人,在这已经住了快十年了,住址是一栋一单元202。许春梅,女,五十一岁,商场保洁,在这租的房子,住址是三栋二单元301。最后一个,沈芝,女,我知道她,传言中的那个有精神病的疯子。
相比之下,我了解最多的也是我最怀疑的,沈芝家是我的首选。当我第二次踏上四层的台阶,心中反而平静下来。第一次来的时候怕她真是神经病,会出什么意外,现在想想,在这里被当做精神病,倒可能是个正常人。
不巧的是,我敲不开她家的门。一开始我只用食指和中指的第二关节敲,没人应,我开始加大力气,最后用整个手掌拍门,像被人下了蛊一样,只想敲开这扇门。回过神的时候,我的手掌已经全部充血变红,疼的发痒。
刚才的时间,我短暂了失去了控制身体的权利,逐渐癫狂的想法侵占我的神经,就像个疯子一样只知道拍门,疯狂的拍门。对,像个疯子一样,这个念头让我的汗毛乍起。我会变得和沈芝一样吗?那她之前是否也和我一样?
我不死心的又敲了两下门,还是一片安静,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放缓呼吸。
两秒后,我听见了脚步声,缓慢且沉重,声音越来越明显,我知道他正在靠近我。就当我准备要面对的时候,脚步声停了,停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想我们只有一门之隔了。
门并没有开。也没再有声音。
我继续贴在门上听,始终没等到门打开,也没有任何回应,难道是我听错了。我直起腰,跟其他所有的门一样,我想透过猫眼看看屋里。但一直听说,当有人敲门你问是谁却没有回应的时候,千万不要去看猫眼,可能有人会从猫眼捅进来。
虽然现在在外面的是我,我心慌的程度并不亚于在屋内被陌生人敲门。可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出路,我得找到她,哪怕找到一点线索。既然有问题,必然有答案,既然有局,那也必然能破。如果这是死局,那我做什么也无济于事,看不看也没有什么影响。
做了几遍心理准备后,我慢慢靠近门,把眼睛对准了猫眼。
没有意外发生,我什么都没看见。
另一种可能性从记忆里冒出来,你通过猫眼看外边的时候,外边的人可能也在通过猫眼看你。刚刚听到的脚步声也是停在门口不远处,从猫眼看到的又是一片黑。难道有人正在里边看我。
从前因为好奇看过的悬疑电影,法制栏目剧的画面一帧帧在眼前闪过,我真的进了一个死局吗?下一幕应该是有人破门而出,给我一刀,还是等我放松防备悄悄跟我尾随我回家,等待时机给我一榔头。
我只是当个社区志愿者,不至于搭上一条命吧!莫名其妙不知道来了什么地方,被恶灵一样的东西追,又要找精神不稳定的人走访。可惜就算我在这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在短短几秒里,我的想法快要跑到大气层外了,只是没一条有用的,我的注意力在这种时候依然不受控制的跑偏,浪费在无聊的问题上。
“小孩,你在这干嘛呢!”
一个有些苍老但洪亮的声音突然炸在我的耳边,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消失了,我下意识回头,发现楼梯下站着一个老人。
“敲门声那么大都没动静,就是没人,有人不早给你开了。”他一头白发随着说话声微微晃动,应该是楼下听到我之前的敲门声被吵到了。
“要是屋里有人,那就是人家不想见你。”
不想见?为什么不想见?她又不欠我钱,难道她一个成年人还会怕我,更何况是个疯子,这又是什么意思。上一个问题还没解决又多了一个问题。
他说完话就转身走了,我向楼梯那看已经不见人影了,我赶快跑到楼梯口上下张望,这个楼梯上并没有人,除了我。老人虽然看起来精神矍铄,但不可能走这么快。就像一个原地刷新的NPC,出现只是为了说那两句话。
所以,我该找的是另外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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