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阿水雄赳赳气昂昂地落下这么一句后，几乎叫在场的人都怔住了，后来，是如何跑出来的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她娘亲第二天知晓了此事，拿细竹狠狠抽了她几屁股。
后来她娘亲嫌丢人，便再也没让她去大宅里伺候了，阿水虽然屁股肿了好几天，但落得这个结果，心里还是十分满意的。
可没想到快活日子没过多久，这麻烦竟然找上门来。
宅子里的那位三少爷，不知是从什么庙里供出来的瘟神，竟然在短短一个月里，把带来的所有厨子都给折磨得哭的哭，跑的跑，连特意从金陵带过来的前宫廷大厨，都气得砸了锅，一扔勺，不愿伺候了。
这饿着谁，也不能饿着主子，这穷乡僻壤的，寻个知根知底的厨子倒是分外难！急白了玉掌柜的一头黑发后，这主意不知怎么就打到阿水身上。
不可能！
这事绝对不可能！
阿水起初确是这样回答的，可在听说了她娘说一月可有一两银子的工钱时，她愣了愣，默默在心底算了算，这一月一两，一年就是十二两！这样下去，不出个三五年，她就可以攒够一笔钱离开春溪镇，去金陵的聚德楼去拜师学艺了！
聚德楼的张大厨，那可是天下第一大厨，名声响彻四海，能拜在他的门下，那可是天下所有厨子的梦想！
于是这事，她想都不再想，便飞快地答应了。
阿水拎着一个三层食盒，站在幽深的大门前，深吸一口气。
要想挣到银子，就得先过这一关。
“三少爷，我来给你送饭了。”
没人坑声，阿水耐着性子等了一会，终于还是推门而入。
一股子阴寒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黑乎乎的，一点光都透不出来，让阿水不禁都怀疑这外头是不是大晴天。
好在她口袋里还揣着两火石，摸着黑走到桌子，拿出火石，将桌上蜡烛点上。
“谁！”
阿水被吓了一跳，顺着明黄的烛火看过去，就见这屋子里四周的窗户都被人拿黑布给罩了起来，那最浓黑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面容阴鸷的白衣少年，正一动不动地板着个脸，饿狠狠地盯着她。
阿水活脱脱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差点没叫出来，但随后她即刻反应过来，这不是鬼，没有鬼还坐轮椅的。
不过这人比鬼还可怕。
阿水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这位石家三少爷来。
不得不说，他生了一副极好的面相，即使是常年的厌食导致他形销骨立，却也掩不住他眉目间的俊朗风流，皮肤白地活脱脱像那削了皮的莲藕，青丝如墨，怎么看都透着股风流韵味，只是那眼却寂地可怕，连烛光照在里头，都像是一团鬼火似的。
阿水感觉自己又要被吸进去了，连忙低下头道：“三少爷，我是来给你送饭的。”
“滚出去！”
阿水一动不动，心想我要是滚出去了，银子可就飞了。
她自顾自地打开食盒，从里面依次拿出三碟菜道：“三少爷，我给你做了清炒笋丝、油爆茄子、红烧排骨，可香了，听玉管家说你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一定饿坏了，我给你……”
“我让你滚出去！”少爷怒不可遏，拿起手边的一个花瓶，狠狠砸过去。
阿水灵巧一躲。
……
屋内是一阵霹雳啪嗒响，听得院子里的人是个个心惊肉跳，时不时的屋子里还伴有一嚣张的女声：“砸！你砸啊，这些可都是你们石府的东西，就是全砸了，我也不心疼！”
又是一阵猛烈的玉瓷碎地的声音。
“玉管家的，真的不去管管吗，少爷他……”
玉管家微微一笑，道：“由他去，也该有个人管管了。”
阿水是真的没想到会遇见这么个犟种，这屋子里的东西还真的给他砸得干干净净，她看着那跟鱼缺水大喘气的少爷，估摸着砸了这么久，应该是没劲了。
不过她也是真佩服他，都三天没吃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大力，那半人高的白玉屏风，也给他推到，霍霍往她脚底下去，她看着都肉疼。
唉！败家子啊！
她摇摇头，在满地狼藉中，用脚划拉出一片净地，把打倒的凳子扶起来，一屁股坐上去，伸了个懒腰，双眼睨过去，道：“哎哟，可把我躲累了！你可真能砸。”
“你还不滚？”
少爷不可置信，一双眼都肉眼可见的瞪圆了，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世上有如此厚脸皮的人。
阿水在心中冷哼一声，道，果真是个被惯坏的少爷，就跟她弟似的，以为哭了就有奶吃，可惜她陈阿水，打小治得就是这号人！
“不走啊，我又饿又累，我要在这吃饭。”阿水满不在乎道。
“玉如福！”
阿水懒得懒得拿眼看他，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五花肉，放入嘴里。
“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她满嘴油光，气定神闲。
要来人早来了。
余光见那少爷气得身子直发抖，干枯的手急忙要转动轮椅，奈何地上都是玉瓷碎片儿，寸步都行不得，气得连脖子都憋红了。
阿水差点要笑出来。
“真香啊！这肉啊，真是入口即化啊！”
“这茄子，酥香软烂，菩萨来了都要叫好！”
“还有这笋！鲜嫩多汁，好吃到登仙啊！”
阿水眉飞色舞地描述着菜品，空气中满是食物的鲜香，不知过了多久，阿水终于听到了！
她心心念念的一声……
咕噜咕噜。
这谁发出的？肯定不是她！
她笑眯眯抬起眼，眼风扫过去。
就见少爷清高又别扭地扭过头。
她嗤笑一声，站起来，一手拿起碗，一手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在油里炸得子金酥烂的茄子，夹起拿肉汤焖过的鲜奶笋芽，以及几块油亮亮，香喷喷的五花肉放入米饭中，用力搅拌。
心道，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陈阿水的手艺！
而后，一步一步走进那角落。
“你……你……你要干什么！”
少爷慌了神，连忙带着轮椅往后缩，直到轮子磕地墙壁上，震了震。
阿水笑眯眯地伸出脚，露出水蓝色的小布鞋，一脚抵住轮椅，固定住，一脚踩在一片碎玉上，发出好听的声音。
她“啪哒”一声将碗搁在沉木雕花的案几上头，爪子慢慢逼近他，身上特有的清甜气息迫近少爷的鼻息，让他微微红了脸。
下一秒，嘴巴被人霸道地捏住，一冰凉撬开他的嘴。
他怒不可遏，急忙挣扎。
舌尖却谱出世间最美味的乐曲。
他愣了愣，竟然不由自主地吞入腹中，抬起头，却对上一双水灵的眼。
他恼羞成怒，一伸手，捞了个空。
少女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双僵在半空中的手，眼中闪烁着狡黠的笑，她伸出手，直接抓住了他的手，压下去，而后道：
“三少爷，你逃不出我手心的。”
紧接着，又是舀了一大口饭，硬塞进去。
那日破天荒的，石家三少爷吃了自废腿以来，最多的一次饭。
玉掌柜见阿水提着一盒空食盒出来的时候，差点就没激动地哭出来了。他死死抓住阿水的手，不停地念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我家少爷的福星。”
阿水心道，福星不敢当，克星还可以。
不过，很快阿水就发现，自己错了，谁是谁的克星还不知道呢！
自从揽下了这一日三餐的活，她的日子就一天没个好过，这瘟神怕不是还记着那日的仇，这几个月间，可硬生生把她折磨地掉了一层皮。
要吃个桂花莲子羹，那水要用夏日清晨里荷花尖尖上的露珠，可怜她一连起了两个月的早，困得眼都睁不开，才堪堪收集那么一小盅！
冬天河湖都冻成冰，他突然心血来潮要吃鱼！还点名要三月里才出现的嫩黄条！
就连给他整个下饭的腌萝卜，他都能嫌弃萝卜丑，硬让她得给他雕成一朵花才成！
……
不过这些倒还不是最让她受不了的！
她最受不了的，是每日服侍他吃饭的那一大通的少爷病！
简直……烦死人！
*
今日是腊二八，阿水听着这外面轰隆隆的鞭炮声，不禁偷偷拿眼瞧了瞧一旁颐指气使慢条斯理被仆从拥着服侍着净手的少爷，心里倒是百感交集。
多少次，她都觉得自己要被这瘟神给磋磨死，可不曾料到，这一年她二人虽是磕磕碰碰，相看两厌，却也是平平安安，相安无事地过到了头。
过了今日，她可就要领到工钱了！
正喜滋滋的沉浸在数钱的快乐里，就闻得一声冷冷的咳嗽声。
阿水立马醒过来，低着头，上前去试菜。
天杀的，谁知道她又多讨厌这些大户人家的规矩！吃饭之前还要她去试试有没有毒！这简直是对她的侮辱！
可为了银子，阿水道：“我忍！”
她跨着大步上前，右手忽地一疼，她连忙换了左手去夹菜。
却又招来寒风一扫。
阿水一顿，忽地记起这石三少爷家的仆人非故不能和主子同席，同席不得高于主子的规矩，连忙猫着身子，往下一压。
不料，左手因着突然的动作一颤，在旁边仆人的一阵惊呼下，才猛地惊觉，自己竟然把汤全都洒在了那人的腿上。
一抬头。
那人正皮笑肉不笑地阴冷盯着她，她不由打了个冷颤，一阵心悲。
老天，不会扣她银子吧……
她连忙补救性地朝他扯开一抹笑。
鬼知道，这笑有多难看。
“三少爷，对不住，对不住。”
阿水连忙伸出双手，拿起抹布就往他腿上擦。
还没摩擦几下，就见自己的右手腕被人猛地攥住，箍得她泪花直泛。
没由来的突然看到她这副柔弱的模样，那人不由愣了愣，低头看向他握住的那只手，只见那里生了一片红肿的冻疮，皮肤皲裂，被他压地冒出血水来，狰狞地吓人。
他突然抬起目光打量起身量单薄的阿水来。
这寒冬腊月，她身上竟然还是入秋时候的那身青蓝色单衣，现下在冷风里吹着，两条腿只打颤，他眉头不由折了起来，这玉如福是没给她银钱么？怎么连身袄子也买不起？又见她眸中水色泛滥，不由神色难辨地松开了她的手。
阿水见他竟然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手，不由感激万分，作势要往自己的伤口上呼气。
“哪里来的猪蹄，也敢往上凑，也不怕污了爷的眼。”少爷嫌恶地拿起锦帕擦手道。
阿水差点没气蹶过去。
也不知她这双肿猪蹄子是为了谁！是谁寒冬腊月里要吃鱼来着！让她不得不’卧冰求鲤‘来着！
阿水眼睛要喷出火来。
“回去！不把你这双爪子给养好了，别来爷跟前晃悠。”
一轻飘飘话又落了下来。
阿水火一灭，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这话里的意思，不由喜上眉梢，立马甩了抹布，连饭也不伺候了，一阵风似得跑出去。
房中仆从满是诧异，偷偷抬头打量着自家主子，就见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青玉勺，来来回回地在玉碗里晃悠，而后，竟是见了鬼的，看到他唇边漾起一抹极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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