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觉睡的并不是十分安稳。
前半夜,脑子里不断回荡着嗡嗡响声,心脏跳动连着耳朵,耳边萦绕遥远的低语:
【我的……找到它……摘下来……】
睡不着,但也懒得睁看眼。往稻草里钻了钻,就像赶蚊子那样让稻草盖住头。
接着睡。
为了补偿自己和脑子里的声音斗争了大半夜,她放任自己一觉睡到午后。
起床伸展了一下筋骨,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她伸个懒腰,打个哈欠。随手捧起水,草草洗过脸,她不着急坐起来,而是从草堆下面摸出一卷羊皮纸,羽毛笔和一小盒墨水。
昨晚她回阁楼时,它们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梯子的最上格,她想她能猜到这是谁帮她放的。
把这两天的梦境记录在纸上,她拨弄着笔杆,冲羽毛吹气。两个梦境之间有什么联系呢,如果要别人知道,她企图在潜意识的梦境里找到有关失忆前的线索,大概率会被当成疯子。应该会有残存的记忆,可惜完全构不成逻辑。
有一搭没一搭地满想,直到她感觉到有点头晕。这是应该进食的信号,身体虽然感觉不到,但该吃该喝的是一点不能少,不然就会出现体力不支的反应。
她今天大概的确是有些睡太过了,很可能把午餐点都睡过了,所以身体才会这么饿,向她不管不顾的意识方发出抗议。
“好啦,我还没嫌弃你呢。”自言自语,她也很嫌弃正常感知都出问题、不带自动饱腹功能、只对杀戮感兴趣的这具身体。
暂时搁置笔墨,她起身,又伸了个懒腰。站起时,抬手能撑到阁楼最高的位置。
拉开地上的小门,她和手举在半空中,正要敲门的丽萨撞上。
丽萨有些尴尬地放下即将碰到门的手——罗西的脸突然出现在那里。太好了,罗西没事,这么晚了还不起床,她还以为罗西在阁楼被人暗杀了呢。
头发上还插着几根金黄的稻草,倔强地挺立着,在阴影中发出金属的光泽。看罗西神情飘忽的样子,她显然才起床。
上帝,怎么会有人这么能睡。
丽萨原本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岔开:“……你在你的窗户上挂了什么,那是一块布吗?”
“是窗帘,”罗西回答:“以防不懂变通,天天准时叫醒我的太阳,打断我重要的梦。”
丽萨听出这个不甚严肃回答里的揶揄,她无奈地说:“已经午后了,罗西。”
“我知道啦,谢谢你给我送饭。”罗西避重就轻,从丽萨手里接过已经凉透了的饭盒。
丽萨在她的门前站了许久,眼眶红肿,昨天晚上对于这个姑娘大概也是辗转难眠。丽萨昨晚从葆拉夫人房间出来后,就想找她聊聊,但是她那时不在,丽萨只好把帮她带出来纸笔放在梯子上。
她无法帮太多忙,但是如果丽萨想倾诉,她可以当一个合格的听众:
“这顿饭就当我的下午茶了。丽萨,你要进来坐坐一起吃点吗?”
“不了,你快吃,吃完葆拉夫人还找你有事。”丽萨摇头拒绝。
丽萨是个坚强的姑娘,有时太过坚强。
“我昨晚想了很多……但到最后,我没什么想法。也许我该自己先想清楚,再来找你。”
她正要关上门,丽萨突然说,却不是看着她,更像是一种喃喃自语。
丽萨抬起头,与她对视:
“谢谢你,所有。我不会忘记你的帮助。”
她对这个下了什么决心的姑娘摆摆手。说什么帮助、忘记,她没有帮助,丽萨也不会记得。
…………
用餐过后,罗西去往葆拉夫人的书房。这个点姑娘们都去午后休息了,繁美的玫瑰园呈现出一种空旷的寂寥。
“请进。”
葆拉夫人身着便服,从一卷浩繁的文件里起身,翩翩走到她身边,抬手经过她腰侧,锁住了门。
“放松,罗西。你一路走来应该也注意到了,因为你昨晚的举动,今天我们的客人少的可怜。”
与她重新拉开身体见的距离,葆拉夫人不带感情地说。
她正要开口,为自己给葆拉带来的麻烦道歉时,优雅的女士又勾起语调,如同俯冲后重新起飞的鹰:
“我很高兴,终于能有几天清静。”
夫人一边向书架走去,一边向她解释:“说来可能不切实际,不过我还是期望有一天,没有人再需要靠这份职业挣钱。”
伸手快速在书架上拨弄了几下,机械运转的响动过去后,暗格徐徐打开。葆拉夫人弯腰从中抱出一个包裹:
“我已经在这里生根了,但你不是。”
罗西低头,看着怀里放入的一尘不染的事物,沉甸甸地压在她臂弯。
葆拉轻柔地揭开表层的布革,露出剑柄和一套认真叠放的女式斗篷。
“带它们离开,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等到年轻人离开,书房重新归于安静,葆拉夫人拖着裙摆,双手交叉,袖口滑落到手肘,右手小臂上赫然刻有狰狞的疤痕。闭目祈祷:
“仁慈的主啊,我请求您收留所有失落的灵魂。”
罗西把葆拉夫人的赠礼安置在阁楼一角。
说实话,她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份过于厚重的礼物……和期待。
她的目标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每天一日三餐,有个归宿。如果乐意就到处走走,看看十五世纪的佛罗伦萨,威尼斯,西西里岛;用双脚踩在阿尔诺河谷、亚平宁山脉的每寸湿润的泥土上;如果再能有机会参观一下达.芬奇的画室,那就是梦想成真了。如果累了,就找个安静的屋顶晒太阳,看鸽子携带书信飞过城墙,飞往无数个远方。
政治争斗和流血变革从来都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她承认她非常感激且钦佩葆拉夫人,但这不意味着她就有义务接手葆拉的衣钵。
正在尝试从中世纪的阴影中走出的欧洲,处处充满探索、斗争和激情,这个被后世称为伟大的时代,涌现出众多人类史上的群星。她凑巧来到这里,同样被热烈和躁动冲刷。
但她也清晰的知道,要实现人们渴望的自由和民主,还要过上数百年,中间磨难波折难以数计。直到属于她的时代,斗争也不曾停息。
太阳底下无新事。有时她也会在想,这样的斗争何时结束,也许到人们不再为这个问题拔剑相向的时候,才能得以平静。
葆拉夫人对她予以厚望,希望她拯救玫瑰园的姑娘甚至更多人。她怀里抱着的是希望,希望本身就是十分美好的。
她没有换上斗篷,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藏在阁楼里。
埋下一颗种子,从此期待阳光。
时间不紧不慢的流逝,罗西自然也不能仅仅专注于不知道多远的未来。没有其他消遣方式,一直无所事事也是很无聊的。
她把小刀绑扎在小腿侧,在麻袋里装上绳索和倒勾,又在城中铁匠的商铺挑了把好刀:
“放心好啦,买刀的钱我明早前拿狼皮付你——你贴的悬赏还算数吧。”
“算!怎么不算!你来的早这活就算你的了。该死的野狗!咬死我两头驴子了。”
一提到悬赏,铁匠越说越气,从仓库又给她拿了一把弓箭,连带箭筒箭矢一起塞给她:
“好,有胆!要是你能把那窝狗崽子解决了,这些就当我送你的!以后你再来我的店,我给你打八折。”
“亚瑟老兄,我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铁匠声如洪钟,隔壁的布料铺老板探出头,看到罗西后,笑嘻嘻地说道:
“找个女人去打狼,亏你想的出来。”
亚瑟立刻反驳:“冬天灭狼本来就人人参与。八撇胡子瘦橄榄,脸皮厚过油棕。上个月围猎就你逃了,我找的人怎么都比你强。”
你一言我一语,把罗西在夹在斗嘴声间。
“别逞强啊年轻人,实在不行就算了。”布料店老板眼尖,发现正在偷偷溜走的罗西:
“亚瑟没轻没重,你可别贪点小钱把命送了。”
闻言,她露出微笑。
翻身上马,她往城外奔去。
花一个铜币在驿站交还马儿,她忍不住喜爱地摸摸这个临时伙伴的头。
棕马顺从的低下脑袋,踩踩前蹄打个响鼻。
又付给马房伙计个铜板,嘱咐给马添好干草和水。她从喜笑颜开、连连应是的小伙计手中接过火把,推开驿站的门,从离城最远的驿站走路前往郊外。
太阳即将落山,黑暗不会影响她的视力,只会让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灵疲倦和懈怠。
先采完草药,再去猎狼。
习惯性地借助火把的亮光,翻开疫医给她的图鉴。
Erbario,草药图鉴的名字。
第一页,她被吓了一跳。
长着人脸的……萝卜?奇形怪状的草药,根脉和茎叶栩栩如生,但都长着人脸,挖空瞳孔,与翻开书的人对视。有的人形但长满植物的根,还有的甚至画出植物的内脏。
看起来就像儿童的绘本,混杂着奇异的符号和线条。
中世纪的欧洲医学刚刚起步,的确就像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和猜想的儿童。学者大多道听途说、自我想象,构建出一个现实之外的世界,在那里兔子能杀人、骑士和蜗牛决斗、大象驮着城堡。
佛罗伦萨流行的医书上也大多是这种内容。
疫医的草药书,每页上都作满密密麻麻的标记,在每种草药的图鉴边修修改改,企图论证每张图片的真实性,如同一个极度认真的学霸在记笔记。
但是,当这本书给到她手里,她就像是一个平时没翻过课本的、考试前一晚借了学霸笔记的、临时抱佛脚的学渣,完全看不懂!
遇到意料之外的困难。
她了解一些正确的医学知识,有些自负的认为,凭借碾压式的医学知识,不说解决这个时代的医学问题,看懂医书起码没问题。
实际上,人的目光总是狭隘且受限,理解非自己熟悉的思维方式总是很困难,尊严使人难以放下自身的观点,总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更优越。
她翻到疫医折角做标记的那一页,这是她需要采集的草药——曼德拉草。
赤身**的男人头上长出五片草叶和一支黄色的花,腹部画出内脏,最奇怪的是,还有一条狗,身上绑着根绳,另一头拴住男人,要把他连根拔起。
她皱眉接着往下看,获得曼德拉草的方法是:
【曼德拉草的尖叫会杀人。用蜡堵住耳朵,把狗和曼德拉草用绳子绑起来。接着用诱饵引诱狗往反方向跑动,把曼德拉草根拉出——这样根的尖叫声只会把狗杀死,人则安然无恙。】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错误的方法。那正确的方法是什么?要在哪里找到曼德拉草?
她注意到,这页的文字是最多的,疫医的批注快要溢出书页,疑问也快要溢出书页:
【上帝创造万物,一切生命都是灵魂和身体的完满结合,植物亦有灵魂,所以内部长有人脸。】
【1543年夏,拆开曼德拉草,内部没有人脸。】
【直接接触曼德拉草,手指麻木,为什么?】
【Tossina,我把它叫毒素。】
【杀死人的不是尖叫,是叶片上的毒素。】
【用布裹住手,可以防止毒素。】
【补充:皮革效果更好。】
【不是恶魔的草药,在郊外岩石缝隙里可以找到。】
【植物真的有灵魂吗,为什么我看不到?】
——【我真的够虔诚吗。】
疫医的批注在她和书之间搭建出桥梁,虽然结论还是很粗糙,但是足够她看懂。
顺着半裸的岩石切面寻找,果然,在一道不起眼的缝隙之中,冒出一点绿色。
她举起书对照,确定眼前这个绿叶片红经络的小家伙,就是她要摘的曼德拉草。
用外套裹住手,她小心翼翼的把草药连根带泥的整串拔起。她看到草根静静的垂下,没有人脸也没有尖叫,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松了口气。
快速把曼德拉草扔进麻袋,她开始找草药、拔草药,席卷整个岩石区的大扫荡。
完成这些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因为在看书和找位置上花了太多时间,比她计划中的要晚。
她本来打算采好草药就去猎狼,狼群在日落后的半小时内,会完成狩猎并返回巢穴,她在路上遇到狼群的几率会大大提高。
但是现在已经太晚了,狼群已经归巢了。想黑夜里找到狼穴,难度可比在满是石头上的海岸翻找一只一动不动的寄居蟹。知道猎人在追捕的狼群,会清理返巢途中留下的足迹,这种谨慎的生灵,睡觉时也会安排几个成员在距巢穴几里开外的地方放风。
这是狼的生存之道。
罗西不担心和被惊动的狼群对上,她有全身而退的实力。但她不想把一种只是求生存的生灵,全部消灭殆尽。
如果她主动走进狼的领地,它们不到最后一头狼倒下,就不会对入侵者松口。
还是在野外住一晚好了,明早去再河边找狼群。
她扛起麻袋,向树木更茂密的远郊走去。她要找一棵足够粗壮的树干,在上面睡一晚。
天天准时叫醒罗西的除了太阳,还有丽萨,罗西这里是在双关内涵丽萨。第1章里叫罗西起床的年轻女声就是丽萨。
Erbario:15世纪早期意大利北部草药书
罗西的美德之一:爱护小动物,网开一面[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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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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