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周硕那通电话，陆淮远赶到永昼街41号只花了一个小时。他坐在出租车上，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很远便看到孤零零坐在长椅上的男孩。
男孩抱膝而坐，脸色苍白如死灰，一双倔强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路人。
车靠近，陆淮远才看清那张脸。年少透着稚嫩，和成年后的邵辰有八分相似，但他不确定那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我要在这里下。”
出租车司机猛地踩下刹车，“这儿不能停车，要往前开一段。”
陆淮远回头向后望去，“找个可以停的路边，把我放下。”
他穿过湍急的车流，往来时方向跑，逆行的人群擦肩而过，十字路口红绿灯闪烁不停。他终于跨越时间的沟壑，站在男孩面前。
男孩皱眉看向他，一脸陌生与戒备，“你是谁？”
陆淮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谁呢？朋友？工作关系？陆淮远实在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也许你不认识现在的我，但我认识未来的你。这样的说辞听上去格外滑稽，没人会相信，却是真正的事实。
十四岁的邵辰压根就不认识他，记住那段回忆的人只有他自己。
自从邵辰在医院消失后，他找遍邵辰去过的所有地方，才确定他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唯独面试单上写着：二十二岁，帝国异能大学战斗系毕业。
陆淮远翻过异能大的档案，查不到关于邵辰的任何信息，只能从他提过的童年回忆中，搜索到同名同姓的人。
面前这男孩，眉眼分外熟悉，看着他，仿佛看到初次见面时，站在面前的邵辰，隔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遥遥相望。
陆淮远忽然读懂邵辰曾经无数次的欲言而止。
“我刚才在对面，看见你一个人坐在这儿，”陆淮远放缓声音，尽量不吓到孩子，语气柔和道，“你是住在永昼街上的邵辰吧？”
邵辰咬牙点头，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不用管我。”
“我看看，”陆淮远在他面前蹲下。
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邵辰一阵躲闪，又露出獠牙，“我说了不用管，自己能好！”
陆淮远没有接话，低头细细打量伤口。
邵辰掀起眼皮，瞧见陌生人低垂的眼睑，神情专注又温柔。他长得好看极了，和筒子楼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皮肤白皙干净，一身质地柔软的衬衫，勾勒出沉静冷峻的气质。
穿行的路人不由得侧目，投来好奇的目光。
邵辰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多人的注视，他不安地低下头，瞧见自己狰狞丑陋的伤口，下意识遮住伤疤，窘迫道，“没什么好看的。”
陆淮远抬起头，“怎么搞的？”
邵辰扯了个理由，“摔了一跤。”
这可不是摔出来的伤。
陆淮远没想揭穿，只说，“等我一下。”
他走开了。
邵辰抱住双腿，蜷缩在长椅上，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于是站起身，沿着十字路口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刚走出一段路，身后伸过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
邵辰回身望去，看见陌生人漆黑的眸子，他扬着手中热气腾腾的早餐，嘴边漾起笑意，“吃吗？”
几分钟后，他又回到长椅上，拿起陆淮远递给他的纸碗。
撒了麻酱的面条根根分明，香味顺着鼻尖缭绕，他早上没吃饭，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陆淮远坐在他身边，从塑料袋里取出碘伏，喷在伤口处。
邵辰疼得一阵瑟缩，忍不住抽回腿。
陆淮远像哄小孩似的，往他手里放了一碗冰绿豆汤，“很快就好，”
邵辰接过绿豆汤，顾不上疼痛，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等到吃饱喝足，再转过视线时，看见陆淮远已经把伤口处理好，正垂眼看着他。
“吃完了。”
陆淮远沉默不语，眼神微微发愣。
邵辰被看得莫名其妙，擦了擦嘴巴，“我脸上没擦干净吗？”
陆淮远恍然回过神，喃喃道，“你吃的好香。”
“啊？”邵辰在心里泛起嘀咕，真是奇怪的人。
虽然奇怪，却是个好人，帮他消毒腿上的伤口，贴了药膏，还请他吃早饭。
邵辰偷觑身旁人。
陆淮远慵懒地坐着，长腿舒展开来，阳光铺满地面，从绿叶交织的树桠间漏了下来，洒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觉得眼前的人很不可思议，像是从画报里走出来似的，这样的人一定出身富贵，在宽松的环境下长大，不像自己，寄人篱下，陷在泥沼里。
邵辰忍不住开口问，“哥，你有家吗？”
陆淮远望着天，“没有。”
邵辰不信，“那你住哪？”
陆淮远指着树杈上的鸟窝说，“比那个还不如，我住鸟笼里。”
邵辰觉得这人在戏弄他，生气道，“不想回答也不用糊弄我，我又不是小孩！”
陆淮远转过视线，“没有糊弄你，真的。”
他伸手挡住太阳，阳光从指缝落下，闭上眼，语气漫不经心，“以前我无数次想要挣脱鸟笼，现在却不这么想，如果呆着鸟笼里，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我愿意一直生活在鸟笼里。”
邵辰听不懂，余光瞥见马路对面停下一辆黑色轿车，几位身穿制服的男人跨出车门，熟悉的打扮让他一眼认出是异能治安局的人！
“咦？”
邵辰疑惑地看过去，却见那几人快步穿过马路，朝他们这边走来。
“哥，他们——”邵辰小声说。
陆淮远闭着眼睛，仿佛一点也不意外，“是监视我的人。我不是说吗？我生活在鸟笼里。”
话音刚落，为首的治安官朝陆淮远颔首道，“陆少，您现在是治安局重点观察对象，二十四小时监禁，在调查结束之前，禁止离开陆家。今早您已经擅自破了规定，我会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上级。”
陆淮远气定神闲地晒着太阳，“能让我正大光明地走出陆家，你们已经失职了。”
身后的治安官们愤怒道，“谁知道你偷溜出去！”“是你破坏规定！”
周硕走在最后，闻声拨开他们，陪笑脸，“都是误会，是我约陆少来这里见面，他只是遵守约定出来，是吧陆少？”
他的目光扫向陆淮远身边的孩子，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这不会是……”
“周硕。”
陆淮远打断他，睁开眼睛，忽然笑了一下，“你约我的，不记得了？”
周硕颇有默契，吞回后半句话，眼珠子仍然在邵辰身上打转。
像。实在是太像。
“陆少，请跟我们回去。”
陆淮远站起身，忽然感觉衣角被拉了一下，他回身看去，视线触及男孩担忧的目光后，瞳孔微缩。
“没关系，我走了，”他弯腰在邵辰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明天见，邵辰。”
温热的呼吸掠过耳廓，痒痒的。
邵辰目送陆淮远离去，汽车开走，消失在街道尽头，他坐在路边，从白天呆到黑夜，华灯初放，夜色朦胧，他才想到回去睡觉。
由于一天没吃东西，他饿得眼前发黑。
回到筒子楼，路灯低垂，照亮长长的走廊，邵辰磨磨蹭蹭地来到门前，掏出钥匙。
吱呀一声，门开了。
房间里开着一盏小橘灯，静悄悄的，听不见声响。
邵辰蹑手蹑脚，往里走去，站在房门前，正要开门，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叫唤，“死小鬼你还知道回来——”
他背脊一凉，侧头看见邵严亮端着酒瓶，满身酒气，目光迷离。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像邵严亮这样的酒鬼，喝多就会发疯，下手不知轻重。女主人和邵星一定是因为知道他又喝酒，全都躲出去了。
邵辰寒毛倒立，猛地向门口跑去，邵严亮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抓住邵辰的脚腕，把人拖回来。
“放开我——”邵辰一脚踹到邵严亮身上，挣扎着爬起来，却又再次被扑倒。
黑暗中，啤酒瓶子扬起，紧接着玻璃破碎的声音。
“成天手脚不干净，偷我钱，下次看你还敢不敢！”
“再偷一次，我就打一次，打到你服为止。”
“还敢污蔑我儿子，真是个白眼狼。”
“……”
第二日。
陆淮远如约来到长椅旁，他等了许久，不见邵辰出现，于是沿着那条长长的坡向下，来到周硕说的筒子楼前。
路边大爷摇着扇子，看他面相不熟，热情的攀谈起来，“帅哥不是住在这里的人吧？来找谁？”
“邵辰住哪一家？”陆淮远看向头顶晾晒的衣服，狭窄的天空悬挂一根根电线，压得人喘不过气。
“邵辰？”大爷摇了摇头，又问遛狗的大妈，“邵辰是不是邵严亮的侄子？新搬进来的那个？”
大妈们驻足，叹口气，东一句西一句地说开了。
“那孩子挺可怜，搬来之后，没过一天好日子。”
“邵严亮好吃懒做，光盯着他哥那点补贴。”
“昨晚，我听到他家又传来打骂声，可响了。”
“对对对，还有砸玻璃瓶的声音！”
“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那孩子现在还好吗？”
陆淮远神情微愣，连问，“他住哪一间？”
“四楼左数，第五家，”大妈说，“可是邵严亮早上出去了，他家现在没人，你去也没用，哎，怎么走了——”
陆淮远一口气上四楼，站在那扇门前，轻轻敲了敲，“邵辰？”
门内静悄悄的，什么也听不见。
陆淮远五指握紧，一缕气流凝聚在指尖，瞬间汇成一团压缩气体，将门锁凿开一个洞。
阳光洒进封闭的房间，入眼是满地凌乱的玻璃渣，脚踩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邵辰？”
客厅的尽头，男孩听到声响，无力的应了一声，他浑身痛极了，那该死的人渣把酒瓶砸到他头上。
血液从额头滑进嘴里，即使凝固了，依然有玻璃渣碎在伤口里。
他想要回答，却使不上劲，全身滚烫发热，意识沉沉浮浮。
就在意识的火即将熄灭时，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温柔的手抱了起来，有人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邵辰勉强睁开眼，刺眼的阳光让他忍不住眯起眼。
陆淮远的脸近在咫尺，神色有一丝慌张，小声哄着他，“别担心，我带你去医院，很快就会好起来。”
“哥，”邵辰在半睡半睡中，喊了他一声，“你叫什么？”
陆淮远贴着男孩的脸，声音沙哑，“陆淮远。”
得到答案后，邵辰嘴边浮起一丝很轻的笑意，随后沉沉陷入昏迷。
怀里的人比想象中的还要瘦，细胳膊细腿，抱起来很轻，落在心头却很重。
陆淮远抱着他，走出筒子楼，路人看见后倒吸一口凉气，“打得这么狠。”
陆淮远一句话没说，抬眼间黑眸子染上戾气。
邵严亮那间房子倏地亮起一阵火光，燃起熊熊烈火，顷刻间吞噬整间屋子。
浓烟窜上半空，惊呼声接连响起，“着火了！”“那房子没人！”
陆淮远走上那条长长的坡道，火光在他背后交织，像一场盛大而又绝美的庆典。
他抱着失去知觉的邵辰，在男孩耳畔喃喃低语，“我会保护你。”
邵辰眉头紧锁，睡得并不踏实。
陆淮远一遍一遍抚平他皱起的眉头，然后抱紧这个人，一刻也没回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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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死亡直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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