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空间狭窄，开了冷气，比窗外凉快许多。
曾呈轩抢先一步打开前座车门，邵辰不得不坐到陆淮远身边。
隔着一只手臂的距离，足够看清陆淮远修长舒展的四肢，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双手随意搭在膝盖前，不说话却透着一股压迫感，冰冷的双眸扫向他。
本就开着冷气的车内似乎更冷了几分。
好久不见……吗？
可对于邵辰而言，仿佛一周前才见过年少的他，那样肆意张扬，而今却瞬间长大，变成完全陌生的模样。
他甚至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打招呼。
“少爷，你好，”邵辰勉强扯出一个笑脸。
曾呈轩震惊的视线转了过来，双唇无声地说着：别喊少爷。
邵辰眼角瞟他，大脑里充满疑问，别喊少爷？那喊什么？少爷是什么禁忌吗？
他以前都是这么喊的。
邵辰也学着曾呈轩的动作，无声地问道：为什么？
曾呈轩刚要解释，陆淮远看过来，他只好把头埋进胸前，祈祷邵辰自求多福。
整个治安局的老人都知道，陆淮远自从离开陆家后，最讨厌有人喊他少爷，上一个背着他这么喊的人已经被揍成猪头，竟然还有人敢当面捋虎须！第一句就喊错！
然而意料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到来，陆淮远只是“嗯”了一声。
就这？
曾呈轩猛地回头，不可思议地打量起邵辰。
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要说优点，只有那张脸称得上帅气。
邵辰见陆淮远没说话，歪着脑袋又憋出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话刚出口，他又想收回去。这么明显的答案，还需要问吗？
陆淮远不仅好好地活着，还成为帝国异能大学最优秀的毕业生，治安局三处处长。
他当然过得好。
相反，该问这句话的应该是他，如今自己和陆淮远悬殊的身份，恐怕连叙旧的资格都没有。
果然陆淮远没有回答，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邵辰感到一阵尴尬，胡言乱语道，“我前一周在住院……”
陆淮远突然说，“还行。”
邵辰疑惑地看向他。
“这些年，我过得还行，”陆淮远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邵辰接过来，上面刻着金融街最顶尖大公司CEO的姓名和电话。
陆淮远说，“打这个，报我的名字，他们会安排你入职。还有……”他写了一张五百万的支票，“拿着。”
邵辰没有接支票，“这算什么？”
“八年前的报酬，”陆淮远脸上没什么表情，停顿片刻道，“你说你欠了医药费，五百万。”
邵辰抬起眼，这才回忆起，似乎与陆淮远初次见面时，提到过。
“不用，我已经还了，”邵辰只拿起名片。
陆淮远语气不容置疑，“我讨厌欠人情，”他移开目光，看向手中的支票，“况且你的身体还没恢复，买点有营养的。”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让邵辰难以拒绝，尽管如此，他依然感到浑身抗拒。
宁愿陆淮远欠着这份人情，也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偿还。
邵辰被大脑里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大跳，理智却驱使着他接过支票。
“谢谢。”
一句话划清俩人的界限。
陆淮远转头看向窗外，“不用谢，我要说的，说完了。”
邵辰四肢冰凉，麻木地点头，“把我放在路边就行。”
汽车停下来，邵辰尝试着打开车门，然而扣动两三次把手，门锁纹丝不动。
“按下去，再往后拉，”陆淮远轻声说着，身体却快于言语，弯腰靠过来，凌冽的香味窜进邵辰的鼻尖，垂下眼眸便能从敞开的领口，看见胸前结实的肌肉。
不再是少年的白皙青涩，充满成人的矫健诱惑。
邵辰神情微愣，与陆淮远回眸对视，窥见他眼底的淡然生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过去真的已经成为过去。
“门开了。”陆淮远提醒说。
邵辰捏着那张支票，走下车。
双脚踩在马路上，正要关门离去时，却听到陆淮远喊了他一声。
邵辰停下关车门的动作。
“如果你对别的工作感兴趣，”陆淮远漆黑的眼睛盯着他，沉声道，“也可以和我说。”
邵辰点点头，合上车门。
黑色玻璃窗挡住窗外的视线，车内再度安静下来。
曾呈轩借着后视镜，偷觑陆淮远的脸，壮着胆子问道，“陆处，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他已经被局里补录了。”
陆淮远按着太阳穴，透过玻璃，长久地凝视邵辰低头看手机的侧脸。
半晌，他绕过曾呈轩的疑问，只道，“开车。”
汽车重新启动，窗外景色徐徐后退，邵辰的背影消失在身后。
陆淮远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手中的文件，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曾呈轩拿出电话，转头又喊了他一声，“陆处，局里说找您……”
身后无人应答，曾呈轩转过头，发现陆淮远正看着窗外，眉头拧着一团，不知在想什么。
曾呈轩很少看到这样的陆淮远，从认识他以来，他一直都是能把感情置之度外的人，冷静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地处理各种案件。
“陆处，”曾呈轩迟疑地又叫了他一声。
陆淮远垂下眼皮，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急事吗？”
曾呈轩讪讪道，“不知道。”
“挂了，”陆淮远语气强硬，开口道，“说我没空。”
曾呈轩扫过他不悦的脸色，自觉把后半句话吞进肚子里，悻悻缩回半身。
陆淮远沉默地看向窗外，脑海里不断闪过邵辰回望他的视线。
当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向自己，他总是忍不住会心软。
明明不该如此。
明明早就决定好划清界限，不再把他卷入危险之中，让他远离异能治安局，去过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
为此提早准备好支票和名片，擅自作了这个自私的决定。
可当看到邵辰拿着支票，站在车门前，一脸落寞的样子，他却想要妥协，会质问自己是不是不该瞒着他录取的事。
陆淮远闭上眼，耳边又响起邵辰过去说过的话，讲起童年的些许过往。
八年时间，对他而言，应该很短暂。
但对陆淮远而言，却仿佛漫长地一眼望不到头。
时间是一剂良药，救活了他的人，却把他一个人困在回忆里。
从八年前，帝国3120年9月7日的那个傍晚起，他决定去找邵辰，然后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直到等来重逢的日子。
帝国3120年9月21日。
“陆少，我是周硕，你不是说要去找邵辰吗？找是找到了，同名同姓，呃，但是和你想的可能有点不一样……”
“叫这个名字且父亲在治安局工作过的，有且只有一个，邵康时，异能是迷，六年前执行任务中失踪，有一个儿子，名叫邵辰。”
“我觉得你应该是哪里搞错了，我们见过的邵辰好像大学毕业了吧，但是你让我找的这个人，才上初二，还是个小孩呢。”
“他现在寄住在亲戚家，我查了下地址，永昼街41号3栋7楼，是个老小区。”
“喂，陆少，你挂电话了吗？喂——”
永昼街41号。
清早的第一声咒骂响彻狭窄拥挤的筒子楼，住户们从沉睡中清醒，纷纷探出头向外张望，随后关上窗户，长叹一口气。
“隔壁老邵一家又在骂他那个侄子了。”
“这一天天的，吵吵嚷嚷个没完！”
邵严亮把玻璃瓶砸在地上，抓起邵辰的胳膊拖到面前来，扇了他一巴掌，“老子放在钱包里的一千是不是你偷的？”
邵辰脑袋嗡嗡的，倔强地扬起头，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不是。”
邵严亮的骂声从耳边清晰地响起，“你还敢说不是，我们家总共就四口人，我，邵星他妈，邵星，还有你。你说说看是谁偷的？”
邵辰掀起眼皮，淡漠地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你儿子。”
“啪——”
半边脸开始火辣辣的疼，咸腥味在口腔中蔓延。
“谁教你小小年纪撒谎！”
邵严亮狂怒道，“要不是看在我哥每月一万块钱补贴的份上，谁愿意收养你这么个白眼狼！手脚不干净！你却不知感恩！”
邵辰的头被掰了过来，他瞪着邵严亮，“我实话实说，你自己不愿意相信！”
衣服被撩起来，拳头砸中他最脆弱的内脏，邵辰咬紧牙关，挣扎着爬起身，奋不顾身向门外跑去。
邵严亮在背后喊道，“你个死小鬼！给我回来！”
邵辰推开那扇门，猛地跑了出去。
筒子楼的住户撑着懒腰，探出头来，随后打着哈欠缩了回去；楼下大妈大爷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有人抱着洗漱盆，从邵辰身边擦肩而过，小声咕哝了一句。
所有人都对邵辰脸上的伤口视而不见，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家事，不由邻居操心。
邵辰顺着楼梯往下走，看见堂弟邵星躲在走廊的角落，手里捏着几张一百块的零钞——显然是从邵严亮钱包里拿的。
“拿来，”邵辰走过去，停在邵星面前。
“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那钱是爸的。”邵星怯生生地开口。
邵辰看着地上的人，突然笑起来，无论他说什么，邵严亮都会觉得是他偷了钱，因为他才是那个外人。
“你是不是当我瞎？我亲眼看见你从钱包里偷的钱，”邵辰伸出手，想要夺过邵星手中的纸钱，去和邵严亮解释，却看见邵星条件反射地缩起身子，闭上眼睛。
这个动作他仿佛做了无数次，早就成为自然。
邵辰端起的手悬在半空中，默默抽回来。
“哥？”
邵星小心地睁开眼，瞧见邵辰下楼的背影。
门外阴沉沉的，邵辰沿着长长的坡道一直往上走。
他再也不要回来。
没了邵康时，他也没了家，不知该去往哪里。
邵辰在路边的凳子上坐下来，伤口疼得厉害，他俯下身子，抱紧膝盖，这样能好受一点。
耳边噪音很杂乱，冷汗淋漓，贴着额头滑落下来。
就在他痛得快要晕厥过去时，耳边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邵辰抬起头看到一张陌生而英俊的脸。
十八岁的陆淮远在十四岁的邵辰面前停下脚步，看着瘦小干枯的孩子，迟疑地问了一句，“你是邵辰吗？”
邵辰顶着满身伤痛，瞥了他一眼，“看什么看。”
陆淮远扬起嘴角。
没错，就是他。
像极了受伤后，躲在暗处舔着伤口，对陌生人龇牙咧嘴的小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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