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诽笑了，是非剑周身也环绕着妖异的红光。
他示意花不落往前方望去，只见断臂的青年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正一步一踉跄地奔向秘境出口。
如同奔向他的希望。
花不落没有在意，他潜下水，费了点时间，捞起了青年持刀的右臂，而后才又掐着点走出秘境。
吉沅虽然擅长杀戮，但也不会无故夺人性命，因而，进入剑冢的参赛者不会迎来真正的死亡，他们的身体将会在比赛结束后统一被送回现实世界，可残肢就不一定有这种待遇了。
例如青年被斩下的右臂，等时间一过，怕是只能沦为维持秘境运行的养分。
有花不落这块拦路石在，对方深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在终身残疾与拜吉沅为师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就是不知，最终的结果是否能如他所愿。
但那是吉沅该操心的事了。
花不落不再多想，将带出来的残肢递还给好不容易才获取第一名的青年，不想竟得到了对方的道歉与忏悔。
青年抱臂痛哭，一边批判了自己之前的小人行径，一边许下承诺，即便花不落是外门弟子，他也一定会待其如亲师弟。
感激与愧疚两种情绪在青年的脸上来回交错，活像是往一张薄纸上泼满了油盐酱醋。
映在花不落的眼里，又成了一幅极其抽象的画作，逐渐扭曲、变形。
他不禁心想，这人以后将是个大麻烦啊。
或许，他不该多此一举，拾回青年的断臂，结下一个错误的因果。
花不落未曾回应青年说出的任何一句话，待对方哭够了，才抽身离去。
他没往普通弟子住的宿舍走，而是来到九伐殿，求见吉沅。
不出所料，吃了闭门羹。
但花不落不死心，从日落西山一直等到晨光熹微，可九伐殿的大门依然紧闭。
晨起路过的弟子于心不忍，对他说：“走吧，仙尊暂时不想见你。”
可花不落只是摇头，说：“多谢。”
吉沅非心软之人，才等了一夜而已，哪能这么容易使对方消气？
更何况在此次秘境中，他未依照规则取得第一名，若吉沅真的收他为徒，这不是明摆着昭告天下，堂堂仙尊也有私心吗？
仙尊估计不在乎是否有人诟病自己，但绝对会因小辈的不识好歹而心存芥蒂。
花不落计划着等三天，或许能换来对方的一次宽恕。
幸运的是，吉沅比他想象中要好说话得多。
于第二日午时，花不落就被对方唤进了九伐殿。
其中布置与岚光殿大同小异，区别只在于这里很是亮堂。
正中央架着一柄青铜剑，剑身纹双龙，腾云驾雾，栩栩如生。
第一眼，不觉其有杀气，反倒着迷与其所背负的沉重历史。
想来是某位古皇帝的陪葬品。
花不落一时看呆了，神魂已然飘到了遍地兵戈的古沙场。
发觉其目光一直凝在剑上，吉沅惊喜之余又稍微有些不满。
说要求见自己的人是花不落，如今无视自己的人也是花不落，小儿简直放肆。
吉沅站于剑旁，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
花不落似是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存在，刚想行拜礼，怎料不拘小节的吉沅第一句话就语出惊人，道：“你想要我如何给你一个名分？”
“……啊？”花不落直接被问蒙了，早已打好的腹稿竟一个字也派不上用场。
迎着他不解的目光，吉沅又咳了一声，这次却是为了掩饰尴尬。
他自知说的话虽然符合含蓄的原则，但确实存在着点小问题，却又不知怎么改才最合适。
可一想到花不落与他同为男性，哪需要像对待葛矜般费心思，于是索性作罢。
吉沅直截了当地问责道：“你既然知道要拜我为师，还将第一名让给那小子，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
哦！原来还是这事。
花不落当即摆出一副认错的态度，说明来意。
他求见吉沅，正是为了给出解决此事的办法。
浮世镜被花不落呈给吉沅，其中刚好记录着比赛后半小时的全部画面，包括参赛者们互相残杀，以及他与青年的争斗过程。
吉沅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最终还是拉下面子，问：“这有什么用？”
花不落解释说：“您如果不想收其为弟子，可以用‘此举非武’作为理由来回绝。”
吉沅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道：“那我不得把这段录像放给他们看？”
“不用。”花不落平静地说，“你只需要对他们说，所作所为，你们自己心知肚明，即可。”
吉沅的眉头这才有所舒展，将浮世镜扔还到花不落的手里。
他本来要夸一句这小子有点聪明，但转念一想，花不落不仅故意让出第一名的位置，还准备好了解决方案，这不就是把这场比赛当作儿戏吗？
真是岂有此理。
吉沅刚扬起的嘴角立马又下去了，他背过身朝花不落一挥手，示意其退下。
但花不落没动，而是毕恭毕敬地继续说：“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吉沅转过头，稍显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顶着压力，花不落声也不抖腿也不颤地说：“弟子想求得镇灵塔的通行证。”
“……”
死一样的寂静降临。
吉沅横眉倒竖，就差没怒骂出声
理所应当地，花不落直接被轰出了九伐殿，还差点平地摔了一跤。
好在是非剑及时出现，扶了他一下，帮他稳住了重心。
阿诽的笑音如在耳际。
“得寸进尺。”
可花不落却无一丝愧意，反倒觉得不虚此行。
虽然最终空手而归，但好歹摸清了吉沅的态度。
至少，此乃良师。
花不落整整衣袖，仍然未回弟子宿舍，而是又去了后山，寻了个僻静处，独自一人修炼几日，只待拜师大典来临的那天，在众人眼前露个脸。
不出所料，吉沅以青年胜之非武为由，剥夺了其入选内门的资格，但准许其在外门修习。
取得第二名的花不落理所应当地成了吉沅的亲徒。
那群跑来凑热闹的外门弟子无不感慨道，天降的馅饼竟刚好被这小子捡到，辈分较大的仙尊们却都笑而不语，心道自有因果纠缠在其中。
事情按照花不落预想中那般发展，只是临近结尾，多了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青年不服，要求当众再与他比试一场。
仙尊们无所大谓，那群外门弟子倒是喜闻乐见，当即为花不落和青年让出了足够宽敞的空地。
他们呈环形站在阶梯之上，就像是围出了一个斗兽场。
这下，哪怕花不落心里不乐意，他也不得不应战了。
这一次，青年没再遵循礼节，瞅准突袭的机会，上来即是狠招。
他甚至舍弃了所有的防御。
对方看似赤手空拳、漏洞百出，但花不落敏锐地察觉到，暗器正藏在其口舌之下。
他忍不住叹息，青年两次出击，竟都没有想给他留条活路。
花不落自我反省，他有这么招人恨吗？
短短几秒的功夫，青年已然逼近他眼前。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胜负揭晓，不过瞬息。
花不落手起刀落，秉持着点到为止的比武原则，并未过多伤害。
青年只感到脖子一疼，身上各处肌肉竟就开始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颤抖的双腿无法支撑他的身体，陡然卸力，向下一垮。
青年不受控制地跌坐于地，突然觉得身前人竟如此高大。
头顶的阳光很是刺目，令他不欲看清花不落此刻的表情。
周围传来隐隐约约的议论声，不免掺杂着几声或恶或善的笑音。
青年咬牙，异常羞愤地低下了头，他脸上的血管都近乎扩张了一倍，又红，又热，又疼。
生平第三次，他的自尊心碎了一地，但打碎其之人甚至没有心情来踩上一脚。
花不落早就离去。
青年再有勇气抬头时，已寻不到对方的身影。
他灰溜溜地站了起来，一时心里无限茫然。
一个外门弟子，最后能有什么出息？
青年不知自己如何逃出了重峦叠嶂的人群，但在半路上，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花不落打败他，用的甚至不是剑，而是其最不擅长的刀。
故意的。
青年突然顿住脚，脑海中忽而冒出这一句话——花不落故意让他出丑。
此念头一出，即刻如陨石般砸入脑海，掀起狂波巨浪，雷霆风雨。
青年捂住胸口，只觉得心脏上扎了三根毒针，怎么抓、揉、捏、按、掐都不得纾解。
他喘着粗气，最后彻底崩溃，红着眼，指着天穹破口大骂。
像是一只跳脚的兔子。
角落里，是非剑静静地停留了一阵，而后才朝一个方向飞去。
阿诽找到花不落，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青年的可笑姿态。
讲到对方如何痛骂自己的祖宗时，花不落“啊”了一下。
阿诽：“？”
花不落：“他骂的竟然不是我祖宗？”
这话题过于无聊了，阿诽没接。
花不落却福至心灵，想到，就论青年现在的心理状态，他是不是也应该避一避，免得对方来寻仇？
凭借这个理由，他厚着脸皮去打扰了吉沅整整七次。
仙尊哪可能不知道花不落真正的心思，但实在是被烦得不行，最终只能松口，给了他镇灵塔的通行证。
得到所愿之物的花不落这才安分下来，扎身塔中，一待就是数月。
大雪落，除夕至，他竟也没抽空出来瞧一瞧人间烟火。
见状，一向心大的吉沅也不禁开始担忧，他这个走后门来的二徒弟，师父还没听其叫几声，不会直接折在镇灵塔里了吧？
段漱却只让他安心。
元宵节前夜，她亲自将人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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