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怎么办呢？
花不落脑子放空，心里默默倒数。
一百，九十九，九十八……
可月牙子诚心要扰乱他的心情，幸灾乐祸道：“哎呀，要死了呢。”
花不落眯着眼，望着右臂上正哼哧哼哧喘气的野兽，对月牙子的嘲弄，只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呼——呼——
崖底的风于他耳畔私语，吹乱他的长发，拂动他的衣袂，似是妄图托起他的整个身体。
“笨蛋。”花不落笑着骂了一声，空出的左手却猛地斜向右上方，狠狠锁住了野兽的咽喉！
“咬得再紧一点呀。”他反讽回去。
理所应当地，花不落听到一声痛苦的呜咽，并感到自己的右臂一松。
野兽被迫拔出了深入血肉的锯齿，受力往后仰去，喉间发出几道破碎的气音。
花不落稍动五指，能明显感受到，那一节又一节的软骨，正在他的强烈压迫之下，微微颤抖。
只可惜，捏碎的不是月牙子的咽喉。
花不落脸上的表情重归于平静，手下的动作却丝毫未松。
他的右臂其实也在颤抖，近乎要拿不稳指间的乌木折扇，全凭掌心苦苦支撑着。
但在这时候，能动总比直接断了好。
花不落一边宽慰自己，一边在心里继续倒数。
二十二，二十一……
随着下坠速度的急剧加快，从崖底刮上来的风也愈加凌厉，裹挟着剑气，狠狠地划向他的后背，不过片刻，就留下一堆交错的血痕。
再近些，估摸着就要皮开肉绽。
花不落努力了半天，也只是展开了扇面。
想要保住身体，自然是来不及了。
但是保住魂魄，还有尝试的可能。
略微思忖几秒，花不落甩手将奄奄一息的野兽扔了下去，并于空中调整好了缓冲的姿势。
三，二，一！
花不落左手持扇，坠入杀阵之中。
噗呲几声，如同直接撞在刺猬弓起的背上！
蛮横的剑气就像一根根被拢作一捆的钢针，直接将他捅成了筛子！
又像是一群吸血的蠓虫，甫一见到活物，便疯了般的涌了过来！
短短三秒，他的全身经脉、大小骨骼，以及内脏，就被尽数摧毁。
而受此酷刑的花不落却几乎感受不到痛楚，或者说，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
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接连丧失，甚至连记忆也被抹去了大半，只剩下一个灵魂，下意识地抓握着唯一一件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乌木折扇。
花不落如同水中的浮萍，随波逐流，可他心里却想着，这样也好，哪怕尸体被有心人寻到，也辨认不出原来的样貌。
总之找不到他的头上。
与花不落的灵魂连在一起的月牙子不理解他的乐观，反反复复地提醒道：“你都要死啦！你马上就要没命啦！”
内心平静无比的花不落也好笑地附和了一句：“嗯，就要死了呢。”
所以呢？
能改变他现在还活着的事实吗？
不能。
月牙子沉默了，却将红线又往花不落的灵魂里扎深了些。
还没安静一会儿，它就又找到一个足以击垮人类……哦不，仅限于花不落的点——嘻嘻，你的另一半灵魂逃跑啦！
这句话让花不落的反应大了点，但也只是一点。
他心想，他的灵魂碎片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哪来的“另一半”之说？
可月牙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对方笑话道：“笨蛋，扇子被人拿跑了也不知道。”
花不落眨了眨眼，可不论怎么细看，视野都是一片漆黑。
他又动了动手指，可不论怎样感觉，他都分不清是有物还是无物。
“啊。”
就连无意识发出的慨叹，他自己也听不到，就只闻月牙子在他脑海中肆无忌惮地大笑了。
哈哈哈哈，跟有病一样。
花不落随即又释然了，不就是丢了把折扇嘛。
至少，月牙子没丢。
可渐渐地，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听不到月牙子的声音了。
花不落只觉得自己的灵魂突然变得格外轻盈，就像一片鸿羽，漫无目的地漂浮在空中。
不知过了多久……
扑通——
像是有人跳了水。
咕咚。
像是有人咽了茶。
哗啦——
像是鱼儿摆尾。
呼——
花不落猛地一下蹿出水面，吐出自己刚才无意识间吸进去的水。
落水的是他，咽茶的是他，摆尾的是他，如今傻到在水里呼吸的还是他！
花不落都快被自己傻哭了，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还不至于傻到放弃自己的生命。
可就在他缓慢朝岸边游去之时，安分许久的月牙子竟又冒了出来。
“嘻嘻。”
熟悉的声调，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厄运。
花不落顿感心口一凉，自己的右腿上就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肌肉竟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起来！
民间称其为，抽筋。
一声怒骂，尚来不及蹦出口，就随花不落一起沉入了水底。
“哼哼。”月牙子一副得胜小人的欠揍嘴脸。
花不落懒得理它，一边屏息，等那阵抽筋过去，一边心想，等重新拿到是非剑了，他定要将这玩意也刺成个筛子！
可三十秒过去了。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也过去了！
花不落肺部的空气都消耗殆尽了，他竟然还在沉底！
水里光线暗淡，越往下，越冰寒。
好冷啊，冷得他几乎要忘了刚回归不久的知觉。
难道真得折在这里？
怎能甘心呐。
花不落略微张唇，当即呛了一口水。
气泡如连串的珠子倒飞向水面。
花不落的肺部顿时更痛了，似有火烧。
可就在这时，他的右腿突然抻直了！恢复了正常。
月牙子再次嘻嘻一笑，说：“看啊，我给你活命的机会了。”
估摸是想瞧瞧，他的求生欲，到底有多少。
可几十米的距离，对于一个头脑已经因窒息而发晕的人来说，能比天堑好得了几分？
这是生与死的距离，而常人难以跨越。
花不落心想，月牙子故意耍他玩呢。
他死了，对方就自由了？
这怎么能行？
念及此，花不落突然伸手抓住了缠在他身上的红线，还将其绕在自己的腕上，打了个死结。
他活不了，对方也跑不掉！
月牙子被他这不要命的举动惊呆了，既不笑，也不闹了，连骂三声：“你是不是有病？”
是啊。
花不落坦然承认。
没病怎么会招惹上你？
他现在已经没力气再蹬腿了，索性不再浪费体力。
头脑发晕，正好能模糊窒息带来的痛苦。
花不落任由自己的身体悬在水中，主动屏蔽脑海中月牙子的声音。
在溺亡前夕，他一想到对方曾说过，自己的另一半灵魂跑掉了，突然就觉得，死在这里，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只要保证我一定是我，谁都可以成为本体。
花不落逐渐闭上了眼睛，可一束光，忽而在此时落至他的脸上。
有如天神降临。
一尾鱼游过他的身旁，是暖日的色调，金晃晃的。
这就是地府新收的鬼差？花不落在迷迷糊糊中心想。
紧接着，另一条赤尾鱼也游了过来。
花不落被其托扶着，迅速升到了水面之上。
“咳！咳咳！”
一接触到新鲜的空气，什么死亡什么让出本体之位的念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不落伏在赤尾鱼的背上，在心里将月牙子痛骂了无数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呼吸。
一人两鱼缓缓游向前方——陆地的位置，早有一名粉衣女子候在其上。
花不落四肢无力，一到岸，就仰躺于花草之上。
他到现在还没有找回正常的呼吸频率，胸口不规律地起伏着。
粉衣女子瞧着他的样子，掩唇轻笑，面若挑花。
而那两条水生的鱼，上了岸，竟化作了人形，是两位翩翩公子，一金一赤。
花不落这才意识到，捞他上岸的，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妖。
他脚底板朝水，被三只妖呈环绕之势，包围了起来。
三张明艳的脸遮住了蔚蓝的天幕，堵在花不落的视野中，看得他一阵尴尬，不得不从地上坐了起来。
“多谢诸位。”
金尾鱼和赤尾鱼微笑，承了他的谢礼，一旁的桃花妖却问道：“小家伙，你可知这是哪里？”
花不落诚实地摇摇头。
“此乃浮川底，我的桃花林。”
“也是人妖两族的分界处。”金尾鱼补充道。
“还有鬼。”赤尾鱼紧接着说，“浮川水养魂，两岸木做碑。”
“浮川……底？”花不落琢磨着这个熟悉的地名，暗道奇怪。
浮川在南，衡沂在北，他之前一直往北跑，怎么会掉到南方来？
可面对他的疑惑，两位鱼兄弟只是点头，像是在帮他确定所处的位置。
“我为什么会到这儿来？”花不落自言自语。
桃花妖好心解惑道：“自然是因为你的魂魄离体了呀。”
花不落望进她的笑眼，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现在的模样。
缩水了。
从十六岁，缩到了十一岁。
稚嫩，而且弱小。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是少了其他灵魂碎片的缘故？
可他也不能再补回来了，因为大多数都折在之前的杀阵里了。
想到这，他又想到身上仅剩的月牙子，不由得感到一阵沮丧。
不过，丢的值钱东西，只有一把乌木折扇，其余的，他都妥当地放在了千面手里。
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如此安慰了自己后，花不落心想，既然已经身无长物，倒不如在此地多赖上一会儿。
反正现在他只需要忧心自己。
于是，看着花不落坐起来的三只妖又瞧着他躺了回去。
长寿的妖族对于人类幼崽，大多心怀慈悲。
桃花妖和鱼兄弟见状，虽然不能解决花不落的麻烦，却替他指明了方向——沿着河岸走，迷失的魂魄最终都会寻到归宿。
花不落谢过三位的好意。
他在原地休整一番后，方才告别三只妖。
可一直走到日落西山，他也没找到问题的答案。
或许是有月牙子从中作梗？
不想对方直接开骂，打消了他的顾虑。
花不落笑了笑，继续前进，直至晨光微熹，他才远远地望见了一个人影。
一叶扁舟，一支竹竿，一位少年。
他身披斗笠，立于万顷天光之下，仰面瞧着太阳升起。
如此熟悉。
熟悉到花不落只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正是月牙子所说的，他逃跑的另一半灵魂。
也是……他十一岁那年，分裂出的第一个人格。
第一个，近乎可以与本体平起平坐的人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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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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