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
清晨,灵渠书院里薄雾如纱。
青铜檐角垂落的露珠,在朱漆廊柱上碎成点点金芒。一道素白身影抱简而来,衣袂拂过斑驳石阶,恍若白鹤掠过寒潭。
演武场上的弟子们顿时骚动起来。
"快看,是那个鄂地来的妖孽。"持斧的弟子故意大声嚷嚷,"白发蓝眼,活像个鬼怪。"
习射的同伴急忙拽他衣袖:"你疯了?上月子期师兄不过说了句'异瞳妖人',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我听说是用了巫蛊之术..."廊下几个弟子窃窃私语。
"他看人一眼就能让人浑身发冷..."
"据说他房里养着毒蛇..."
少年对这些议论恍若未闻,依旧缓步前行。这时,捧着龟甲的老卜师迎面走来,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老人突然浑身一颤——他分明看见少年衣袖间闪过一道银光,那分明是淬了毒的细针!龟甲"啪"地坠地碎裂,老卜师冷汗涔涔,而少年只是微微颔首,素白衣袖轻拂而过,飘然而去。
要迟到了。
宫亭步履匆匆转过藏书阁后的窄巷,四道身影骤然从暗处合围。为首的辛甲虽年仅十四,却已生得虎背熊腰,如一堵铁壁截断去路。
"砰!"
辛甲猛然欺身而上,肩膀如蛮牛般撞向宫亭。少年身形微侧,却仍被劲风扫中,怀中竹简顿时四散飞溅。几个跟班一拥而上,将竹片碾作齑粉。
"啧啧,这不是咱们尊贵的'天眷者'么?"辛甲拖着长腔,"昨日在卜殿大出风头,连韵晨大人都对你青眼有加?"他一把攥住少年雪白的衣襟,"你一鄂地野种,也配?"
宫亭眸色骤寒,三寸骨针已无声滑入指间。
"哑巴了?"辛甲见他沉默,变本加厉地挥拳砸向土墙,飞溅的尘灰玷污了那袭素白长衫,"不是能未卜先知么?何不算算今日..."
巷尾忽然传来轻咳。辛甲神色一僵,指节松了松,转而扯出狰狞笑容:"不如算算,待会你要折几根骨头?"三个跟班立即发出夜枭般的怪笑。
宫亭悄然退后半步。他分明记得与这些人素无仇怨...余光扫见墙角金线蟒袍的残影,少年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又是那位。
"既知我能掐会算..."他声音清冷,"怎不先为自己占一卦?"
抬眸时,眼底似有雷霆暗涌:"触怒天眷者,当受天罚。"
"就你?也配?!"辛甲暴喝一声,铁拳挟着劲风直取面门,"今日就让你这妖人现出原形!"
"住手!"
一道金灿灿的小身影突然从朱红廊柱后窜出,像颗小太阳般直冲进人群中央。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圆润的脸蛋上还带着婴儿肥,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可爱得让人想捏一把。
"不准碰我的人!"稚嫩的嗓音掷地有声。他个头还不到辛甲胸口,却张开双臂,像只护崽的小兽般挡在宫亭面前,"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宫亭瞳孔猛地收缩——这不是三王子受德吗?这小祖宗怎么偷跑出宫了?他目光扫过巷尾晃动的金丝蟒袍,顿时明白了。
辛甲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小王子后领,像拎小鸡似的将人提得双脚离地:"哟,这不是三殿下吗?还是回去玩你的泥巴吧。"
"放肆!"受德在半空中踢蹬着小短腿,脸蛋气得通红,"孤要诛你九族!"
辛甲闻言哈哈大笑:"小崽子好大的口气!"他身后的跟班们也跟着哄笑起来,有人甚至阴阳怪气地模仿着受德的童音:"诛九族~诛九族~"
笑声未落,一道寒光骤然闪过。宫亭手腕轻抖,三寸骨针如毒蛇吐信般破空而出,精准刺入辛甲右臂曲池穴。笑声戛然而止,粗壮的手臂瞬间僵直。少年身形如鬼魅般闪至近前,左手稳稳接住下落的孩童,右手顺势一带,将小王子护在身后,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辛甲整条右臂无力地耷拉着,左拳却已带着呼啸风声直袭面门:"小杂种找死——"他面目狰狞,拳风激得少年额前碎发飞扬。
「目标,震位第三块砖缝!」小D的机械音在耳边响起。宫亭后退半步,侧身让过这记重拳。手腕轻抖,三寸骨针如毒蛇吐信般破空而出,精准钉入青砖缝隙。
"咔嚓!"
砖石爆裂的脆响在巷中炸开。辛甲脚下砖块突然塌陷,积水混着青苔"哗"地溅起三丈高。这壮硕如牛的身躯猝然失衡,像截被斧头劈断的朽木,轰然砸进泥浆里——后腰正硌在凸起的砖角上,顿时疼得他面目扭曲,连声哀嚎。
宫亭指间寒光一闪,三步并作两步欺身上前。目光所及之处,几个跟班如遭雷击,僵立当场。他抬脚碾住辛甲喉结,声音冷得渗人:"还打?"话音未落,靴底骤然发力。
"咯——"辛甲喉间挤出怪响,整张脸涨成猪肝色。这个平日横行霸道的纨绔,此刻像只被沸水浇过的虾米,蜷缩着涕泪横流。
宫亭后撤半步,骨针在指间翻出森白寒光。他太清楚这些废物——群殴时嚣张如虎,落单时怯懦如鼠。
"要打..."少年手腕一抖,针尖抵上辛甲眼皮,"就得分生死。"
辛甲还在干呕,宫亭突然起脚,靴尖狠狠楔入腰眼。"嗷!!"惨叫声撕破巷子,那具壮硕身躯顿时蜷成团。
"再有下次..."宫亭俯身,针尖刺破眼睑渗出一点猩红,"先剜了你这对招子,再挑断手筋脚筋..."他声音轻柔,像在说今日天气,"让你后半生,连蛆虫都不如。"
"还打么?"
"不...不敢了..."辛甲哭得满脸鼻涕泡,□□已然湿透。
三个跟班抖如筛糠地凑来,架起他们尿裤子的"老大",眼神躲闪如见恶鬼。受德在一旁笑得打滚,圆润身子在墙根直颤:"就这点本事?"那几人面色铁青,却连瞪眼都不敢。
"老师来了!"一个跟班突然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辛甲闻言浑身一抖,连滚带爬地从泥浆里挣起身来,吐掉嘴里的血沫子,在手下的搀扶下踉跄后退。他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却仍强撑着回头,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找我爹!"
远处飘来迦南木的熏香,三名头戴锦雉羽冠的巫祝正转过回廊。巷尾处,那袭金线蟒袍的主子正想悄悄溜走,谁知"嗤啦"一声,一根横生的树枝毫不留情地勾住了华贵的衣料,顿时撕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这群来时趾高气扬的纨绔,此刻逃得比受惊的兔子还快,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巷子里重归寂静,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竹简和凌乱的泥脚印。
晨光中,两个孩子相视一笑。
宫亭单膝点地,衣袖轻轻拭去受德脸上的泥浆。
"殿下,"他故作严肃,眼底却漾着藏不住的笑意,"我什么时候成你的人了?"
"第一次见面就是!"小王子眼睛亮得惊人,一把攥住他的袖子,"刚才那招太帅了,快教我!"
宫亭屈指轻弹他眉心:"大言不惭。暗器讲究藏锋,可不是往袖子里乱塞东西就能学会的。"
"交出来。"少年突然正色道。
"交...交什么呀?"受德捂着额头往后缩,锦缎袖口可疑地鼓动着。
寒光一闪。宫亭指尖挑开金线刺绣,紫色蝎尾堪堪擦过他的手指。那毒蝎还未来得及蜷缩,就被骨针缠住甩向土墙——"咚"地钉入夯土三寸,蝎螯犹在簌簌颤抖。
"我就要学这个!"小王子兴奋得整个人扑了上来,腰间玉组佩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教我!教我!我用象牙弓跟你换!"
宫亭被撞得踉跄后退,连忙拎着后领把这金线团子拉开:"要做我的学生,就要守我的规矩。"
"我守规矩,我守规矩!"受德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叫声先生?"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先——生——"奶音拖得又甜又长,活像蘸了蜜糖。
眼见少年白玉般的耳尖泛起红晕,小崽子得寸进尺地攀上他脖颈,凑到耳边呵气:"先生先生先生最好了!快教我嘛!"
宫亭猛然睁眼。
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抬手遮挡。后腰传来尖锐的疼痛——河滩卵石不知何时已嵌入皮肉。他恍惚地眨了眨眼,睫毛上凝结的露水滚落,在脸颊划出冰凉的痕迹。
多久了?十年?五年?那些往事竟在梦中如此鲜活。
"小D?"他下意识轻唤。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那枚从不离身的玉珏静静躺在掌心,曾经会发烫的暗纹此刻沉寂如死。浑浊的河水漫过皮靴,脚下传来螺壳碎裂的脆响。
不对...这里不是洹水。也不是记忆中国都附近熟悉的河滩。
他踉跄着站起身,靴底沾满腥臭的河泥。两岸堆积着风化的兽骨与枯黄蒲草,岩壁上盘旋的秃鹫正在撕扯腐肉,翎羽混着血沫纷纷落入水中——这是一片被神明遗忘的土地。
青年俯身掬起一捧河水,水面倒影中,银白长发间粘着一朵鹅黄色的飞絮。是梧桐的种子吗?他伸手去摘,那抹黄色却在指间化作轻烟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异世界的经历...原来都不是梦境。眼前浮现出史书残页:西伯囚死羑里,殷都为犬戎所焚...那些被他亲手搅乱的命运轨迹,此刻正在扭曲的时空中剧烈翻腾。
必须回去。必须回到朝歌——在一切尚未无可挽回之前。
"咣当——"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宫亭警觉转身。一个木盆顺水漂来,不远处几个洗衣的妇人僵在原地,最年长的老妪高举着发黑的捣衣杵,枯瘦的手臂不住颤抖。
"河...河妖!"尖叫声划破晨雾。
宫亭无奈地举起双手:"我可不是妖怪......"
他缓步上前,用商地方言混着东夷土语解释,又配合手势比划。最后折断芦苇杆在沙地上画出玄鸟纹样。妇人们这才战战兢兢放下石杵,跑去捞漂走的木盆。
"凭空现身的......"一个老妇人突然跪进浅滩,"定是白狐神使吧!"其他人也跟着跪倒一片。
宫亭太阳穴突突直跳。白狐神使?这里的部落崇拜狐狸吗?他指向远山打着手势:"这是哪里......"
"有苏!有苏氏!"妇人们伏低身子,七嘴八舌地回答。
这时一个扎着草绳辫的少女拨开人群。她踮脚折下带露的芦苇叶,灵巧的手指翻飞间,一顶遮阳帽已初具雏形。"日头毒哩!大人低头。"少女带着皂角清香靠近。
宫亭下意识弯腰,带着晨露的草帽轻轻笼住他耀眼的银发。少女退后两步歪头打量,忽然笑出两个酒窝:"这样大人就不会晒化啦!"
草茎擦过耳际,酥酥麻麻的。宫亭微微一怔,随即回以浅笑。
夕阳西沉,暮色渐染。
宫亭跟着妇人们钻入茂密的荆棘丛,空气中弥漫着腐叶与羊粪混合的酸腐气味。领路的老妇人紧紧攥着捣衣杵,三步一停,五步一跪,脖子都快扭断了——生怕弄丢了这位"神使大人"。
"刺啦——"
老妇人突然扑通跪下。原来是宫亭的衣角被荆棘勾住,扯出一道三寸长的口子。她颤抖着摸出半片蚌壳:"神使的衣裳...老奴给您补..."宫亭连忙摆手,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劝住。
"到了到了!"
穿过荆棘丛,浓重的羊膻味扑面而来。几十间破旧的茅草棚像驼背老人一样蜷缩在山坳里。一群瘦骨嶙峋的山羊正啃着带泥的草根,见到生人吓得直往篱笆缝里钻。歪斜的草棚间探出几双好奇的眼睛,几个孩子刚露头,立刻被大人拽了回去。
穿过曲折交错的草棚,眼前突兀地立着一座结满蛛网的破败棚屋。说是祠堂,不过是个供着半片残鼎的草棚。棚内燃烧的草药散发出刺鼻气味,熏得人双眼发涩,久闻之下更觉头晕目眩。
宫亭俯身拾起地上一株半枯的草根,指尖捻开叶片细看,眼神突然一亮。
"神使请用茶。"佝偻的老妇人颤巍巍捧来缺了口的陶碗,浑浊的水面上孤零零漂着两粒黍米。青年刚接过碗,一股浓重的羊膻味便直冲鼻端,他喉结微动,强压下皱眉的冲动。
他暗自叹息:有苏氏竟已落魄至此,连件像样的祭器都没有,难怪会把他这个落难之人当成神明供奉。
门外光线突然一暗,一个披着褪色熊皮的高大身影掀开草帘闯了进来,带进一股浓重的腥膻味。
"有苏部第七代族长苏熊,拜见白狐大人!"壮汉扑通一声五体投地,震得案几上的陶碗里浑水直晃。
宫亭目光扫过对方腰间——那里挂着条磨得发亮的鲶鱼骨,竟被当作佩刀系着。他嘴角一扯,这寒酸的刀,是一族之长的武器?算了,多少和自己无关,他直截了当发问:
"有苏部在什么方位?离朝歌要走几天?"
"朝歌?"苏熊突然抓起陶碗猛灌一口水,水珠顺着胡须滴落,"大人说的是那个大商王都?"他重重把碗砸在案上,咧嘴露出黄牙,"那可远着哩!要翻过九座山,渡过三条河......"
"具体方位。"青年皱眉打断。
"上月祭河神......"苏熊突然话锋一转,眼睛发亮,"我们宰了头瘸腿老牛!大人要不要尝尝牛鞭汤?大补!"
这汉子在装傻!宫亭眼神一冷:"我问的是......"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由远及近......草帘掀起,飘来一股陈年香灰的气味。
裹着破旧鸦羽大氅的老者佝偻着腰踱步进来。浑浊的目光落在白发青年脸上时突然凝固。老人眯起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色,他慢慢抬起枯瘦的手,又迟疑地放下。
"......星官大人?"老者试探着问道。见青年点头,立即俯身行礼,站起身时藤杖反手敲在苏熊后颈:"你这呆子!还不滚去磨黍面!"壮汉顿时缩着脖子窜出草棚。
宫亭眼中精光一闪。"你认得我?"
"老朽苏河。"老人颤抖着伸出枯枝般的手,"帝辛二年秋的燎祭......老朽有幸在场。"他缓缓抬头,浑浊的双眼突然泛起异样的光彩,"祭坛上,您银发如瀑,掌中烈焰焚天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
青年神色稍霁:"既然相识,那就好说......"
"只是......"苏河从羽氅中摸出串打结的麻绳,慢慢数着绳结,数到第十个时,麻绳突然断裂散落一地,"整整十年了,连绳结都经不住岁月消磨。"他猛地抬头,眼中射出锐利的光,"可您的容貌......为何一点都没变?"
"十年?!"宫亭一把扣住他手腕,指甲深深陷进皮肉,"你在胡说什么?"他分明记得——从主持燎祭到坠河穿越,不过一年光景......
"不会错的。"老者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脸上却浮现出诡异的笑容,"燎祭那年封坛的黍酒,上月开坛已经酸臭难闻。"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指向窗外,"您看那株桃树!就是那年回部落后我亲手栽下的。"
草棚外,一株歪斜的桃树盘根错节,枝干已有碗口粗细,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影子。
冷风灌进草棚,宫亭后颈渗出细密汗珠。他死死盯着陶碗中晃动的倒影——发丝未长,容颜未改,人间却已过去九载春秋?
作者搓着手凑近:"哎哟喂,这还不高兴?白捡十年青春哎!想想当年那群小嫩肉现在都长开了,可不正是开荤的好时候?"
宫亭眼角寒光一闪:"不如你来试试?"
"咳咳!"作者猛地后跳三步,"开个玩笑嘛!与其揍我,不如想想怎么应付被你'始乱终弃'的那两位——"掰着手指数,"暴躁小老虎(帝辛)和黑心小狐狸(姬旦)?"
宫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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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有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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