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一反往常地，众多百姓将宁安县衙的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时不时传出一阵叫好声，不知情的还以为有人胆大到在衙门前杂耍卖艺呢，还有一侧排成长龙的队伍，有越排越长的架势。
一个穿着草鞋、皮肤黝黑的少年趁着身子消瘦钻进人堆里，想要看看县衙的告示上到底写了什么。
游鱼似的穿过人群，到了前面才发现，原来还有几名衙役在一旁上值，其中，一名衙役在告示旁宣读，一名衙役提笔登记排成长龙的队伍，四名衙役手里攥着水火棍围在他们左右，一旦有人过于激动扑上前来，四根不容私情、底端包着扁铁的水火棍就能把人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
纵使如此，围观和排队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更有甚者，在青衣衙役面无表情地一遍遍重复的宣读声中叫好。
少年凝神听了一会，又认真看了一遍张贴的告示，这才确信为何这般热闹。原来是县令大人家的私学朝外开放了，只要是宁安县人，通过入学考试便能以三两银子一年的低廉学费入学。公平公正、无论男女，以入学考试成绩择优录取前五十人。
报名时间有限，今天已是最后一天，少年看完若干条款后急忙往后退出人群，排上长长的队伍。
他按住不断叫嚣的腹部，眼眸低垂。今早卯时便出了门，只就着井水咽下去过一个野菜馍馍，现如今已是饥肠辘辘。
但想想今日在书馆抄书所得报酬、已经倒背如流的文章，总的来说所得颇丰。还如那个恶女所言，遇上县令家私学开放这样百年难遇的好事，若是今日仍在村里种田，恐怕得到消息的时候便已错失良机，这样想想这点饥饿堪称好运了。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被腹部的疼痛折磨得额头上沁出冷汗，终于走到那个提笔登记的青衣衙役面前。
衙役问：“贵姓？”
少年行一礼，答：“免贵姓许，小生许归程，年方十四，宁安县响水村人士。”
……
落日的余晖洒进宁安县内衙，屋面兰瓦兽脊，梁栋檐桷青碧绘饰，院落内种满了如雪般的梨花，风儿一吹，便缠缠绵绵地从高处落下。
梨花树下，莫辞盈闭着眼躺在摇椅上晒太阳。一个神色娇憨的粉衣少女在她身侧坐着，拿着话本子念给她听：“说时迟那时快，陈三一个翻滚从雪狼的利爪下逃出来，脸侧被划出三道血痕，半点顾不上……”
莫辞盈假作咳嗽两声，那粉衣少女依依不舍地将眼睛从话本上挪开，拿起果盘里的叉子签上甜瓜果块塞进莫辞盈嘴里：“吃吃吃，撑死你得了。”
众人低头含笑，皆知不过顽笑话罢了，并不觉得失礼。少女虽贵为国公府四小姐，但两家长辈交好，又自小在边境与莫辞盈一同长大，感情甚好，说话才这般亲热哩。
一个穿着鹅黄色绣裙的婢子掩着唇打趣道：“叶姑娘先前还十分嫌弃我家姑娘喜欢这等粗俗演义，不过念了一刻钟，这就觉出好来了，我家姑娘都打断不得，依宝珠看，今日看不完叶姑娘怕是睡不着觉了，不如还是照旧留宿县衙，等明日看够了再返家罢。”
叶知秋听这话涨红了脸，昨日就是因为一个狐狸精爱上书生的话本子将她迷得废寝忘食，留宿了县衙，还非跟莫辞盈打赌结局如何，结果给赌输了，被迫按照约定给她念粗俗演义，还得和老妈子一样伺候她吃水果。
今日说什么都不能重蹈昨日覆辙。
叶知秋恨恨地掐上莫辞盈的脖子，气呼呼道：“你家小婢女都敢臊我皮了，你还笑。”
莫辞盈躺在摇椅里使不上劲，一时被她掐得眼泪花都出来了，扯着她的手求饶：“好秋秋，秋秋宝贝，饶饶我，我要被你掐死了。”
叶知秋噘噘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确实对莫辞盈的没脸没皮很是受用，大发慈悲撒开手，只不甘心的囔囔：“这招也就对我管用，姜时垣他们可没这么好哄。”
莫辞盈揉揉脖子，抬手喝了一口茶，宝珠连忙给她擦擦眼角的泪花。莫辞盈语重心长地教训她：“宝珠啊，下次咱们可不敢取笑她了，真下死手啊。”
看宝珠配合地点点头，莫辞盈转身对被逗得微恼的叶知秋道：“你这话说的，就是好哄，我也不能叫他们宝贝呀。”
叶知秋一想也是，又忽然就有点得意。所以说自己才是莫辞盈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莫辞盈有点头疼，那四个混世魔王这会应该是已经得到消息了，不知何时会找上门来。心念一转，微翘嘴角引诱道：“要到饭点了，珍馐阁昨日新出了菜品，我请客，敢问叶小姐是否愿意赏脸与鄙人共度晚膳呢？”
叶知秋知道这人是想要外出躲灾，今天过了就是生米煮成熟饭，那几个弃子想要后悔也晚了，她一甩手帕矜持地点点头：“允。”
匆匆派遣小丫鬟去跟家里人交代去处，莫辞盈二人披上兔毛斗篷便从后门上了马扬长而去。
西北民风彪悍，若是城墙上有狼烟起，无论男女老少，统统可以提刀砍人，莫辞盈等官眷也不例外，是以城中道路格外宽广，并没有不能城中骑马的规定。
不过片刻便到了珍馐阁，柳掌柜见了连忙迎上来，使唤马童将马儿牵去马厩，喂上鲜草云云。又边引她们上楼边说：“您这来的突然，给您常备的雅间已有了熟客，不好驱赶……”
莫辞盈摆摆手：“无事，你看还有哪间空着带我们去就行。”
说话间已经上至二楼，柳掌柜笑道：“那也不是说没有，就是姜公子他们来时交代了，您来了带去和他们先聚聚，就在您常用的雅间里。”
莫辞盈立马拽住叶知秋的衣袖停下脚步：“你说谁在？”
柳掌柜被她吓得一愣，对面走廊传来一阵少年的大声怪叫：“是谁在啊？还不站出来？”
“是呀，敢不给我们沈二小姐面子，这得多大胆啊?”
“这不胡闹嘛，宁安城内一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得罪我们沈二小姐怕是不想活咯。”
莫辞盈想扑上去抽他们大嘴巴子，真是丢人现眼。给他们比了个闭嘴的手势，穿过游廊走进雅间坐下。
众人便嘻嘻哈哈地围了上来，西北的五月尚且有些寒气，屋内放置的几个熏笼里还燃着炭火，暖气烘得人很是舒服。
莫辞盈若无其事地捏上一枚桌上的八珍糕：“怎么今天出来吃饭不邀我们？吃独食呢兄弟伙？”
鸿德大将军家的嫡子姜时垣倚在门边，吊儿郎当地把玩手中的书册，翻来翻去地没个正形：“某些人想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抛弃弱小可怜的我们，临到头了还要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护宪校尉家的嫡次子苏毅挑了挑眉，诧异道：“时垣，你现在骂人真有文化，看来鸿德将军特意请来为你补课的夫子有两把刷子啊。”
姜时垣没好气地将书册往苏毅头上砸：“哪壶不开提哪壶，皮痒了是吧？”
苏毅怪叫逃窜，李献和孟承凯在一旁哈哈大笑。书册掉落在莫辞盈脚边，她拿起来一看，好家伙，硕大的几个字：退学通知书。
莫辞盈看向姜时垣，他歪起一边嘴角，抬抬下巴示意她打开看看。众人都看着莫辞盈打开那书册，一副要看好戏的架势。
这个册子不是别的，正是面前这四人从县学退学的通知书，因是同时申请同时发放，一下送走四头打不得骂不得的害群之马，县学里负责此事的夫子估计是过于欢快，还帮忙装订成册。
退学通知书千篇一律，与她自己那份几乎雷同，先陈述一堆虚假的缘由，而后报贵府同学某某从宁安县县学正式退学，另顺颂时祺，加盖印章，一式四份，便结束了。
莫辞盈合上册子，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平日里夫子们的无奈和隐忍：“你们想干什么？”
叶知秋看了半天餐单，已经将冷盘热菜都点好了，差侍人去厨房备菜，听了莫辞盈这话翻了个白眼：“当然是要入你家私学啊，我见着他们的时候就猜到了，就是你常说的预判了你的预判，搁这守株待兔呢。”
李献和孟承凯向她抱拳，称赞道：“还是秋姐儿慧眼如炬。”
叶知秋得意扬眉。
莫辞盈只是尚存一丝侥幸，这会头都大了，感觉这几个逆子今天能把自己气死：“我家私学里通常只有我哥哥和零星几个属官家的孩子在读，如今向外开放，你们可知是何用意？”
闻言苏毅一拍桌子跳起来道：“我就知道有内幕，你个小小，还不如实招来。”
莫辞盈额头青筋暴起，揪起苏毅按地上捶，莫辞盈自小习武，且是这堆人里最为刻苦的，武力值直接碾压这群渣渣。
在苏毅的哀嚎和求饶的哭喊中，姜时垣嗑着瓜子啧啧出声：“都说了现在长大不让叫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莫辞盈小时候，因为异常钟情于上房揭瓦，钻狗洞，还有趁别人如厕时往别人家茅坑里放鞭炮，所以香香软软的小女娘们都很是嫌弃她，叶知秋那时还在京城，若是当时在宁安，亦会嫌弃。
于是只有周边这几个逆子带莫辞盈玩，他们年岁相当，一拍即合，大家处得特别好，以至于还有人给他们几个起了个组合名，叫“宁安五害”。
尽管处得好，但是“看谁尿的远”比赛她一次都没参加过，因为不参赛，莫辞盈被他们几个恶意揣测是因为下面太小了，与她的乳名“淼淼”的音色遥相呼应，故而喜提外号“小小”。
这个诨名喊了有七八年，莫辞盈今年十三了，本着黄花大闺女的基本认知，已经不让喊了，苏毅这个二货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常常一激动“淼淼”就错喊成“小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得给他长长记性。
“莫老大莫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这顿我请，您老消消气。”
莫辞盈听到这话终于停手，起身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再踹他一脚。
苏毅：……
玩闹了一番，雅间已经开始上菜了，这桌没一个挑食的，也没劳什子忌口，向来是点菜的人想吃什么点什么。
莫辞盈不紧不慢地盛了一碗羊杂粉丝汤，言归正传：“我劝说父亲放开私学，以低廉学费和入学考试筛选全县范围内家贫又聪明好学的学子，是有私心。”
纵使大宣国民风开放，无论男女，只要年满十二便可以凭借长辈的官职蒙荫入县学，但女子仍是与科举无缘，故而叶知秋得知莫辞盈退学后，便也急匆匆地办理了退学手续，反正县令大人不可能让她没学上，无所谓在哪里上学，只要能跟莫辞盈一起玩就好了。
但姜时垣几个是男子，读书人的声誉还是很重要的，尚且不知道莫辞盈的算盘怎么打的，他们就贸然从县学退学，实在是令人着急，叶知秋听着莫辞盈的半截话，看她又埋头喝汤，忍不住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你快点说啊。”
莫辞盈被拐得呛了一下，道：“有点不知从何说起，我慢慢说，你们别急。”
“我们家也负担不起数十个读书人的花销，打算以工代款，让他们给我家牧场创收，用于还学费。”
李献挑挑眉，大宣朝的太仆寺下设典牧署，掌理牛羊和乳肉等产物，他爹正是典牧令，故而对这方面的讯息敏感许多，但对于这种模式也是前所未闻。
他舀了一勺麻麻辣辣的嫩豆腐，提醒道：“且不说读书人大多金贵，不事农桑，对畜牧一知半解，便是有揭不开锅而不得不料理家事的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还不如长工和奴隶好使呢。”
莫辞盈点点头，十分赞同：“所以我家私学加设了畜牧课和体育课，张贴在县衙的公告上已明示，不愿被我家私学条条框框束缚的学子不要来报名，来了得就签守约承诺书。”
说到这，莫辞盈斜睨了他们一眼：“你们既有如此破釜沉舟的决心，那签署这承诺书想必也不在话下。”
姜时垣心虚地用指尖碰碰鼻子，讨好地给她夹一块烤羊排：“那你这私心何在啊？怎么看都对你没什么好处吧。”
“我十分着急培养出一批畜牧的优秀人才，他们往后若是步步高升，成为一方父母官，能够运用所学造福百姓，对我来说更是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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