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离他们所住的客栈不远,几步路的距离却让顾清珩走了许久。
他心里有事,那位侧夫人不止是神似母亲,就连经历也如复刻一般,顾清珩头一次在外人面前有些不控情绪,婢女唤了他两声才回过神来。这会短短一截路,他又陷在回忆之中,胸口沉闷,说不上是愁还是怒,连走过了客栈都没反应过来。
“师尊?”萧疏寻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抱着两个箱子,红布盖着,看来是挑到好东西了。
顾清珩藏起情绪扯出一个笑:“老玉铺没看到合适的,我刚想去找你。”
萧疏寻也抿唇轻笑:“璟王的铺子确实不俗,挑了两个等师尊做定夺,我们回去看。”
玉铺的伙计将箱子抬上楼,顾清珩给结了几两吃酒钱,俩个伙计更加小心地将箱子里的玉器拿出来摆放好。
两株都是珊瑚雕,一株是白玉,大小同那株血珊瑚一样,复杂精致程度也不输。另一株小了一些,雕刻不如白玉的精致,但玉中有血丝花纹,刚好生在珊瑚根处,更具一番美感。
难怪萧疏寻挑花了眼。
“这个吧。”顾清珩指向那株纯白玉的珊瑚,“大小差不多,摆在一起好看,正式。”
萧疏寻以为他会纠结半天,哪知顾清珩这么快就选定了,甚至连那两株珊瑚摸都没摸一下,血珊瑚刚买回来时他可盘了半天珊瑚枝。
“怎么了,出去一趟,遇到什么影响心情了?”
顾清珩愣了片刻,意外萧疏寻的觉察,轻轻摇头:“没事,这两天赶路累着了。”
萧疏寻视线在那双眼眸间来回,并未寻到一丝撒谎的痕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将顾清珩推去床边:“那你歇会,我去整理一下东西。”
也不怪他多心,顾清珩现在的情况不比萧疏寻好到哪去,单是包藏祸乱之心这一条,就足够让仙门对他讨伐来回了。
恒一婚事在京都,但仙门也来了不少人,光是这个客栈就占了两三间房,还有别的门派在来的路上。仙门还不知道夜泣浊心一事,但萧疏寻是魔君之后已经是人尽皆知,看在恒一大婚的面子上相安无事,但是等婚礼结束以后呢,一切都是变数。
顾清珩要为萧疏寻打算,萧疏寻也得留心着顾清珩。
萧疏寻将选好的礼物装好,用红布盖住,还用绸缎在上面打了个结,摆在显眼的位置,又招呼了两个客栈的小二,等到婚日帮忙抬去将军府。忙完这一切他才净了手回到侧间,顾清珩已经睡熟了。
外头阳光毒辣起来,将街市上的人都赶回了家,正是午睡的好时候,别人刚挨到枕头,某人却已经做起美梦了。
梦里的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的某个夏日,可能是四岁,也可能是五岁。那天小清珩被哥哥推进湖中,呼救了许久都没有人来救,最后是自己抓着池里的荷叶,靠着求生的本能一点一点爬上了岸,高烧了三五日父亲也没有来看过一眼。
可这一次,父亲没有别的夫人,他没有狠戾的哥哥,也没有无人施手的落水。向来冷眼待他的阿娘此时陪在他身边,帮他放飞风筝,严厉的父亲也笑着一次又一次耐心地将风筝捡回来。
再然后,到了上学的年纪,堂堂朝廷命官不厌其烦地等在学堂门口接顾清珩下学。待到冠岁之礼,名动京都,人人都说尚书公子谦谦明朗,陌上无双,定有仙缘。
顾清珩上回做梦还是萧疏寻第一次倒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那时他走马观花似的度过了萧疏寻短暂又悲痛的一生,似乎那时候他就代入到了那个少年的角度,从心疼变为怜惜,变成想呵护,想给他很多很多的爱。
现在换作他自己,明知是梦,却不想醒来。
似乎自己就该是这样长大,顾清珩轻而易举就接受了这条不一样的路。
可梦就是梦,荒诞又无理。下一秒,二十岁的他被推进水中,隔着水波望去,岸边站着一个六岁的孩童正朝着一个妇人撒娇。
“娘亲!顾谦他把我的蹴鞠踢进水里了,我让他捡回来他还不情不愿的!”
“你侧娘娘教得好,他才敢如此目无兄长。既然如此,你就和你娘一起去祠堂跪着吧。”
想起来了,他的谦,从来都不是谦谦公子的谦,是让他谦逊有礼,卑躬屈膝的谦。
“恨不恨?”
“杀了他们。”
“还有你娘,她也恨极了你,恨你将她困在此处,恨你的出世。”
“你父亲更是对你厌恶至极,因为是你,害死了你娘。”
“不是……不是的…”顾清珩挣扎力度渐小,耳边那道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还在不断侵蚀他的思考:“但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错,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你早就想这么做了对不对?!”
顾清珩头痛欲裂,心脏也像被人用力握住一般。窒息感忽又消失,眼前化为一片火海,父亲正带着嫡母和哥哥离开。
手中是从父亲身上扯下的布块,柔软的布料变为一把坚硬的弯刀。顾清珩望着一家三口离去的身影,恨意逐渐占据上风,他要杀,要杀尽天下无情无义之人!
落下的刀被人徒手接住,顾清珩眼前一片血红,他看不清这人是谁,抬起刀又要砍,却被紧紧扯进怀中。
“师尊,醒醒。”萧疏寻不确定顾清珩的刀会不会落在他身上,紧闭着眼去唤他清醒。
“铛”地一声,弯刀坠地。
萧疏寻松开手臂的力度去找顾清珩的眼,捕捉到他瞳孔中渐渐退去的恶,见顾清珩还呆滞无神,试探开口:“师尊?”
视线终于聚焦在萧疏寻脸上,寻回了自己微哑的声音:“昭明…”
顾清珩有些迟疑,眉头微动,对刚刚发生的事毫无察觉,直到看到萧疏寻手掌的刀伤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萧疏寻重新将顾清珩揽进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从前他每每安慰自己一样轻声说道:“没事了,是梦。”
顾清珩醒来时太阳都快下山了,原还说晚些去给恒一撑场子帮忙,萧疏寻见他睡得香便没有再叫,自己靠在桌边撑着头也歇了会。
打了个盹准备去叫顾清珩时,才发现他呼吸急促,额头脖子全是冷汗,拳头紧握,指甲几乎陷进皮肉里。夜泣浊心顺着胸口蔓延开血红的脉络,萧疏寻落下结界,入他梦中。
“水温可以吗?”萧疏寻将最后一桶冷水倒进浴桶中,伸手到水中试了试温度,不怎么热,多泡一会就彻底凉了。
顾清珩只穿了件里衣,湿答答地贴在身上,虽说已经和萧疏寻确认关系,但如此‘坦诚相待’脸上还是有些温度:“刚刚好。你…在外面等我吧。”
萧疏寻停顿了几秒,有些不悦,放在之前,高低得死皮赖脸留在这,给他的亲亲师尊撩得脸红心跳才行。但现在他不想也不能较真这些,只能乖乖退到屏风外头去。
屋内唯有水声轻响,屏风上里外映着两道身影,萧疏寻隔空抚摸另一道落影,脑中复刻顾清珩今日所有的反常,收回手忽然开口打破沉默:“你,为什么突然会做那样的梦?”
里面的人明显被他吓了一跳,溅了一声水响,却半天没等到回话。
“你不说我自己问。”说着,萧疏寻那道影子变得虚浮,离屏风渐远,又故意缓着步子,果然,三步之后,那道温润的声音才做了回答:“我遇到了一位,和我娘很像的人。”
顾清珩手心抽疼,身上的燥热的还没完全沉下去,这一句话说出口,好像梦里堵在心口的火也吐出去了。
外面的人又问:“然后呢?”
顾清珩换了个方向靠着,一面按揉着手心:“不仅是容貌,经历也几乎与她一样。我不知道那位小公子有如何境遇,但他比我幸运一些。”
话语停顿了一下,顾清珩抬起头看向萧疏寻的影子:“那位侧夫人的爱是不纠结也不做遮掩的。”
萧疏寻绕开屏风走进来,沉默着坐在桶边牵起顾清珩的手帮他按摩,俩人也没有对视,隔了许久他才问道:“你恨他们吗?”
萧疏寻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察觉顾清珩的反常,没有早点去他梦里叫醒他,他没有看到更多的顾清珩的童年,只知道他在那场大火中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恨过。”视线终于对在一起,顾清珩眼中闪过怨怼:“我没有死在景州城的大火里,多年后我去看过他们。哥哥步入仕途,成了心系一方的父母官,平步青云,父亲与嫡母安乐无忧,好像他们的生活本该如此。凭什么?”
明明字里行间都是不甘,可这句“凭什么”却问得轻极了,不带任何力气,好像就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而已。
萧疏寻做不到让他宽慰,也不忍让他沉在愤懑之中。自己本就是睚眦必报,一点坏要用百倍的恶来怼,听着这些,他只想替那时的顾清珩将他们碎尸万段。
“那时我已步入仙途,想要为自己讨个结果轻而易举,但我若真那么做了,便不配飞升太初,被人供奉。而且,父亲认出我了”
“比仇恨本身更可怕的,是被它支配。就像现在,夜泣浊心固然可怕,但我不被它蛊惑控制,就不会有事。而且,我还有你。”顾清珩反手握住萧疏寻的手,眉上可算带了点笑意,身子直了起来靠近坐在桶边的人,仰头看着他轻声道:“今天,谢谢你。”
萧疏寻俯下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另一手拨开他的发丝:“我说过,不必对我说谢谢。”
顾清珩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俊容,目光下移了几寸落在他唇上,萧疏寻没动,等着顾清珩的动作,好像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呼吸又近了些,沾着水的手勾住了自己的脖子,萧疏寻期待地闭眼,唇上柔软的触感却并未传来,取而代之是鼻尖轻轻擦过留下的酥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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