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死去的第三天。地球照样在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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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秋池看着面前的笔迹鉴定结果,倒也不意外。
确实如程肃所说,他与李重只是普通同事关系。两人除了工作交集外,也就私下吃了一顿饭。不管是办公软件聊天记录,还是微信聊天记录,无不显示着两人并无过界行为。
那李重为什么要模仿程肃的字?为什么要写下“我的小可爱”五个字,还要在前面加一个小心心?
苏鹤:“说不定她就是写着玩的。”
陈秋池摇摇头。能把程肃的字模仿得惟妙惟肖,李重一定下了非常大的功夫。当一个人愿意在某件事上花费大量时间,就算不是热爱,也一定出于某种目的。
且李重写的第三首怪诗里,作者笔下的“我”是拥有七条触角的怪物,“我”同时想着“你”和“他”,同时爱着“你”和“他”,当然还有直言不讳的想日“你”和“他”。描述“你”和“他”样貌时还提到了胡子。
事实是,方月华有胡子,程肃也有胡子。
“你看他们两人的微信朋友圈。”陈秋池指着面前的两份资料道:“2021年9月2日,程肃在朋友圈发了他在荷花公园拍的照片,一个星期后,李重也发了不同角度却为同一地点的照片。”
一座红桥倒映在湖面上,白云的影子亲吻着密密匝匝的荷叶,一株株绿茎顶着粉白荷花在风中跳舞。
同样的红桥、白云、荷叶、荷花,程肃从左往右拍,李重从右往左拍。
且不止这一处巧合。
2021年9月25日,程肃带着全家人前往龙梅郊野径游玩。四天后,同样的手作步道、山脊密林、蝴蝶娇花,以不同角度出现在李重的朋友圈。
2021年国庆假期期间,程肃在他家门口公园那株网红栾树前拍了照。一天后,李重也拍了这株树,并配文字:国庆花。
栾树又叫国庆花。它总在国庆前后开花,花落后结出的皮质蒴果像一盏盏小灯笼成串成串地挂在枝头,且会蔓延整个秋季。
大概因为它的花果期几乎贯穿了它整个生命,所以它的花语是:灿烂的一生。
陈秋池想,李重在拍摄时是否想到这个花语?是否当时也认为她的一生肯定如国庆花般永远灿烂,充满希望?
诸如此类的“追拍”比比皆是,且都发生在2021年6月份两人那顿饭之后,截止于李重消失之前。
陈秋池将这一发现告之程肃。他满脸震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问了一句:“她喜欢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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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回答不了他。
或许李重就是个隐藏极深的奇怪女人。不仅偷偷模仿他的字,用他的口吻称呼自己为小可爱,还去了他去过的所有地方,以一种难以觉察却又令人生寒的方式展示于个人媒体平台上。
要说这就是喜欢,倒也不一定。
要说这就是变态,也不一定。
“那天我约她吃饭,我记得她跟我说她是黔北人,我就说要不要吃羊肉?谁知道她连听到羊肉两个字就差点当着我的面吐出来。后来我们就去吃了湖南菜。”
陈秋池和苏鹤互相看了一眼。方月华明明说李重最喜欢他做的羊肉汤。
“她有无提过她的丈夫?”
程肃摇摇头,“说实在话,过去太久了,我真的记不清。应该就只聊了工作上的事。”
陈秋池知道,即便程肃曾经对李重有任何旖旎想法,当时不能言说,现在更不能言说。毕竟谁也不想惹火上身,尤其还牵扯着命案。
她换了种问法,“你觉得李重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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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肃活了四十年,头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昂扬着头朝他席卷而来,任凭他如何逃避避,也避之不及。
他第一次见到李重时是在照片墙上。那时新来的员工都要将自己的照片贴上去,李重选了一张自己站在泰山玉皇顶的照片。
她高举双手,后靠万丈云海,一轮旭日在她的身后破云而出。日出很美,可他一眼就注意到她的眉眼,弯得像两个月牙,笑意神奇地从她的脸上一下子窜到了他的心里。
是的。每个季度设计院进来那么多新鲜面孔,他唯独看到了她。
但也仅仅如此。
两人不同所,工作并无交集。除了在办公室遇到会打招呼外,不会多说一个字。
直到两年前的那次出差。
一次不得不凑一起的出差组合,纯属意外。
前两天,开会,交流,踏勘,和业主周旋,按部就班的出差流程,他这位所长早已熟稔于心。李重负责拍照,记录会议纪要,做事井井有条,令人放心。一切都没什么异常。
第三天晚上吃饭时,他中途想出去透透气,刚走到门口便瞧见李重站在门口处,手里叼着一根细细的烟,正仰头认真看着从屋檐垂落的雨滴。烟头忽明忽暗,水雾和从她鼻孔里吐出的烟雾混在一起,她的眼神迷离又幽暗。
他不好打扰,悄悄退了回来。
第四天晚上返程,他刚把行李放进行李架时,李重竟然拿着机票坐到了他的临座。
她说巧了。
他知道她在说谎。这趟飞机因为时间太晚,还有很多靠着窗户和过道的空闲位置,她没有选,独独选了他的旁边。
不过没关系,回程漫长,他不介意多个可以聊天的人。
她确实很爱笑,也很健谈。她主动提及她是黔北人,谈到她的嘴非常笨,四五岁才学会张嘴说话,说她也很社恐,非常讨厌和人交往。
以上每一点都与他对她的认知完全相反。
她的口音听起来很像北方人,她口齿伶俐汇报能力强,她在设计院人缘非常好,此刻也是她主动坐到他的旁边和他侃侃而谈。
她瞧着他有些懵的脸,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
他摇头否认,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相信。没有理由,就是相信。
幸好机舱声音很大,不然无法遮盖两人越聊越热烈的声音。
她说:“你都知道我很多秘密了,你也得告诉我一个秘密。”
他想了想说:“我小名叫铁蛋。”
她看着他直笑。
“贱名好养活。我是农村人,起名就是这么接地气。好吧,这不算什么秘密。换一个,”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想了想道:“我曾经和村里的一个女孩子定了娃娃亲,后来我考上了大学,人家不愿意等我就早早结婚了。这事除了我父母没人知道,所以算是个秘密。”
她点点头,轻声说:“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程肃看着她。他从未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她,或者说,从未这么直白地直视着她。
“你长得非常像我的爸爸!”
说到这里,她又补了一句,“像我的超人爸爸!”
她原本笑容铺满的脸骤然黯淡下去,从未见过的浓重的悲伤化作团团黑雾把她包裹起来。
程肃被吓到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耸了耸肩膀,抬手打散黑雾,立马把眉眼笑得更弯了,“你会不会是我超人爸爸的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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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不是。却又不知道为何没有直接否认,而是回了两个字:“或许。”
李重显然情绪更高涨了,她说她的超人爸爸非常厉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左通八卦右晓阴阳,简直无所不能。
“你爸爸难不成还会飞?”他问。
李重哈哈笑起来,“是呀!他会飞!”
笑着笑着她竟然把眼泪也笑了出来,“他要是会飞的话,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早。”
程肃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他只能说抱歉。
李重边擦眼泪边盯着他,“没事没事,多看看你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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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她便转移了话题,说的都是他感兴趣的话题。她懂得多,视角又很新奇,他聊得相当尽兴。两个从未碰触过的灵魂在这个震天响的机舱里互相探出了触角,像在觅食路上偶尔相遇的两只小蚂蚁。
以至于那晚回到家,打开门的那一瞬间,程肃竟从心底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惆怅。
再后来,这个项目无疾而终,也不需要进一步和业主对接,更不需要组队出文本,他和李重的联系就此又断了。
请她吃饭当然不合时宜。但他就这么做了。且只思考了一秒。
她欣然应约。饭桌上没再提她的超人爸爸,更没提她的家庭,就像一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起聊他的学生时代,他的职业困境,他的婚姻生活,甚至还当场帮他修改了他外公的墓碑祭文。
她落落大方,坦然真诚,与其聊天极其丝滑。
后来程肃觉察出味儿来,李重这是在向下兼容,兼容他的木讷寡言,兼容他的古板无趣,兼容他的陈旧三观。所以他才觉得和她聊天犹如春风拂面,舒服地令人心颤,日夜回放。
就因为他长了一张和她超人爸爸近似的脸?
他不敢细想,也不愿细想。
当然想了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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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两人再无其他联系,除了见面打招呼。
那些酣畅淋漓的聊天就像发生在上辈子,让人恍惚又怀念。
就这么一眨眼两年过去了。
当听说她离职的时候,第一时间发了微信给她,她没回。
当听说她失踪不见时,他震惊,担心,难过,情绪差到连妻子都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当他得知她死了且死得那么惨烈时,他瘫坐在座位上久久不能动弹。
现在他知道李重偷偷模仿过他的字,去了他去过的所有地方,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不仅仅是她超人爸爸的替身。
随即他又狠狠否认了这个可笑想法。
然后他更悲伤了。斯人已逝,无人知晓答案。
他作为这段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的关系的其中一方,因为另一方的消逝,再无任何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不能言说的短暂的一瞥后,他的人生好像还如以前一样,却又像哪里坍塌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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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坐在这里,对面的陈警官问他觉得李重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他平静地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
”我记忆力不好,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唯一记得的就是她很爱笑。”
“笑起来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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