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楼上下来,你们碰到了好不容易买来本地红花椒的钟姐。她大为吃惊。你母亲告诉她,她的女主人醒来后又说不想吃羊肉,便把她们从家里赶了出来。
钟姐气得直翻白眼。谁家怀孕跟她一样折腾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怀的是龙种。
钟姐塞给你母亲一张一百,算是买肉钱和这趟的辛苦钱。
你母亲嘴角扯了扯,把钱接了过来。
钟姐问什么时候再来这里摆摊,你母亲木然地摇了摇头,“算了,也不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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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
两个失魂落魄的人。
两个失魂落魄的人推着拉车,一前一后,沿着湘江河,穿过正值最香的金桂花林,沾染了一席香味,却毫无觉察。待绕到高坪河,你终于忍不住冲到母亲面前……
她两眼泛红,居高临下地看着你。
你问:“老陀为什么要帮她?”
母亲面色凄然,“他不也帮了我,帮了你?那他又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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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沉寂了一夜,你母亲又生出茁壮的活力。
门面有点偏,她找印刷厂印了几百页的广告,满大街招揽食客。镇上的电线杆、墙壁、宣传栏、甚至连公共厕所都不放过。当然,更大的人流量在每个月的那几天大集,你母亲忙不过来,便让你抱着一叠广告站在人群中发放。
你瘦小的身体被人流夹裹着,东摇西摆,没人看得见你,更没人搭理你。
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接住广告,你开始数数,一、二、三,果然,纸掉到地上,母亲的名字瞬间被踩满了鞋印。
你索性蹲到一旁,将这些广告叠成纸飞机,一个又一个,摆好摞好,然后一个个甩出去。
它们有的飞到卖袜子那人的脸上,对方被扎得往后一仰,气急败坏拽开纸飞机一看,脸色更难看了,破口大骂却又找不到人。它们有的直接飞到那个抢了母亲摊位和生意的女人锅里,你瞧见她慌里慌张把纸飞机捞出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用这汤煮粉。
没多久她们就发现了你。你抡起小短腿,逃得飞快,快拐到偏巷时,一辆军绿色的运输车迎面驶过。
你睁大眼睛,竟然看到了老陀。他被两名警察押着,头低垂着,像被谁打断了筋骨。
“老陀!”
“老陀!”
你激动地又蹦又喊,但车开得很快,只留给你一嘴的尾气。
你急匆匆跑回店里找母亲,她面色沉郁地把你嘴捂住拽进里屋。
“今天要在镇小学操场召开公审大会。”
“我们都不许去。”
她没说你不许去。她说我们都不许去。
她想去,又不允许自己去吗?
你想去,一点也不想克制。你又哭又闹,任凭母亲怎么骂你打你哄你都没用。最后她把你关在了里屋,还把灯拉了。
幽黑一片。
你大声嚎哭,不管不顾地拍打着门。可外面只有沉默。
你瘫在地上,埋怨自己刚才没多看老陀一眼,哪怕多一眼。
就在这时,身后窸窸窣窣声传来,两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从左从右贴上你的脸,随即巨大的蛇尾把你紧紧裹住。
“小可爱啊小可爱。”它们从喉咙里吐出细细的呼唤。
温柔又冰凉。
你终于止住了哭声。
你抽噎着往左看,“老陀是爱我的吧?”
左边的“你”点点头。
你抽噎着往右看,“老陀不会死,对不对?”
右边的“你”怜悯地看着你,没有点头。
你整张脸开始破碎,紧贴着你的两张脸也开始破碎,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压在喉咙的尖叫猛然冲出来,你捂着耳朵……身后巨大的蛇尾猛烈拍动起来,放在这里的锅碗瓢盆备肉备菜全被掀翻,飞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被猛然拉开,一道光射进来,你仰起头,巨大的阴影压迫过来,母亲沉郁的脸高高悬挂着,像一盏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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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小学操场被堵成铜墙铁壁,你母亲扯着你,顶着叫骂声和埋怨声,硬是从后面挤到前面。
礼台上悬挂着“公拘、公捕、公判”六个大字,字字惊心,气氛肃穆。
前面是一排荷枪实弹的警察。你那么小,却一点也不怕,直直盯着站在中间空地上“犯人”们。
他们穿着一色的囚服,胸前挂着一块白板,白板上写着各种罪名,以及被红叉划掉的自己的名字。
你认得上面所有的字。
杀人罪。
抢劫罪。
□□罪。
……
他们全都蔫蔫地耷拉着脑袋。你找了一圈竟然没有找到老陀。倒是有个高高壮壮的人,但他胸前挂的是“杀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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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你母亲慢悠悠从镇小学走出来。路过小卖部,她停了下来,买了两个雪糕。
冰柜里最贵的。
你一口咬下去,牙齿先是破开香郁甜腻的巧克力脆皮,而后陷入冰冰凉凉的冰淇淋内芯,这还没完,咬到最后又是一层包裹着榛子坚果的巧克力……你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雪糕。
你仰起头,母亲一手拿着雪糕,另一只手伸开,粗糙的手掌接住了被风卷下来的娇嫩桂花。
一切缓下来了,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母亲低头轻轻闻了闻手心里的花,眉毛、眼睛、唇角,甚至连头发丝都舒展开来,午后的光穿过枝蔓落在她的肩头,微风袭来,光影明亮且晃动,她闭上了眼,满脸的温意柔情……这是你从未见过的母亲的样子。
你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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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不再难挨。心底的希冀一点点存起来,你的燧石刀也被打入冷宫,被塞到衣柜深处。
你母亲店里的生意也慢慢有了起色。谣言谤语再多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你母亲别处没有的手艺,真材实料的诚意,起早贪黑的勤恳。
没几天,有人说你母亲熬肉的汤里放了大烟壳。刚有好转的客流一下子又断了。
又过了几天,工商局的人上门突击检查。查了半天,也没查到违禁物品,你母亲反手一个举报,领着人直接跑去大集上那几家最近冒出来的羊肉粉摊位……不检查不知道,还真有人用大烟壳“增香添味”,用来熬制大骨汤,其中就包括那个霸占了你母亲摊位的女人。
所有人都看见了。想装作没看见也不成。你母亲清白极了,她的生意就此彻底好转。
哪怕她的店铺需要多走一两百米,也有人愿意绕这个路。
她头顶的牌匾稳稳当当,河蚌壳镶嵌的名字熠熠生辉。
你父亲酸得像个醋坛子,也只能骂两句。毕竟谁都不能跟每天哗啦啦响的现金流水过不去,那可是真实诚恳的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当然也能满足他的酒瘾、烟瘾,以及在外装大方装有本事的“我是成功男人”的瘾。
你母亲沉浸在终于站起来的痛快中,宁肯用钱打发他,也不愿意被他影响心情,耽误时间。
有时候你蹲在大盆前洗成堆的碗,抬眼瞄见父亲从钱匣子里“摸钱”……他被你母亲逮住时依然满嘴狡辩,一跳三尺高,但你敏锐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母亲说话时腔调高了许多,腰板也挺起了不少。
你父亲肯定也感知到了,只能变本加厉地说母亲不过是个卖粉的,不过挣点体力钱,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有那么一点点小运气……她再牛,也牛不过他的职称、他的奖杯、他对国家找矿事业的贡献。
有一天,你父亲再次醉醺醺地半夜回来,把你和你母亲从被窝里拎出来,兴高采烈地宣布一件事。
老陀死了。
老陀死在监狱里。就在公审大会前。
“就差一天就能看到这个老流氓被揪到所有人面前,让大家都听听他那些丢死先人的‘好事’,把□□犯三个字刻他脸上,结果,他真是好命啊,竟然就这么死了。”
“老流氓肯定是畏罪自杀,知道丢不起这个人,妈的,死得太凑巧了。死在公审大会后也行啊。”
“你们两个是什么表情?是要哭吗??王庆芬,你是有男人的人,你要为别的男人哭?你敢给我哭个试试!”
“还有你,李重,你龇牙咧嘴的是要干嘛?上次被你咬了一口现在还在疼着,你敢再咬下试试?!”
“你,你们,想干嘛?造反啊?你们站那别动!别动!没听到吗?”
……
巴掌呼过来,被你母亲紧紧攥住。
大腿踹过来,被你死死抱住。
手腕挣脱,巴掌再呼过来,你母亲被狠狠打歪了脸。
你嗷呜一声转身冲到衣柜扒出了燧石刀,握着刀再次冲回堂屋,你看见母亲的手上举着那把你心心念的羊腿刀,而父亲吓瘫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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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光,炙热的光,毫无保留的光,生生劈开漫天乌云,短暂投射在了你和你母亲身上。
他狂妄自大又真诚可爱,倔强随性又极有原则。他明明穷得叮当响,却又豪气大方,最后豪气地连自己的命都丢在了阴暗的监狱。
没人愿意为他收尸,包括他年迈的老母亲。
明明警察并没有判他有罪,可□□犯这三个字依然刻在了他的身上。没人为他正名,没人为他辩解。
你母亲找警察要说法,要骨灰,警察问她是否是老陀的直系亲属,她摇了摇头,对方自然不肯告诉她任何消息。
她又去找老陀的老母亲。老太太连提都不愿意提,还骂着说生个儿子不如养条狗,她的前儿媳好歹前两天还回来一趟给她送了一大笔巨款,足足两千块钱……
他的骨灰就这样被冰冷的规章制度处理了,无人收殓,无人供奉,无人祭奠。
那样高高壮壮的人,就这么眨眼间消失了,死了还背着骂名。
若是从未遇到他该多好啊,你和你母亲双手绑缚,会一辈子在幽暗的山洞里对着洞壁上巨大丑陋的影子顶礼膜拜。
然而,偶然出现的老陀把你们的脸掰过来,看向洞口,洞口有光,光外有新的世界。
只那么短暂的一瞥,你们便彻底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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