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啊。
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整整十年,你和方月华朝夕相处,抵死纠缠,直到你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也未停止。
若问你是否后悔过,你会嘲笑这样的问题太过白痴吗?
也是。一个人在人生路口所作出的选择,看似基于性格、所见、所求,其实早已根植于你的骨血里。
你母亲说的没错。你摆脱不了她。永远也摆脱不了。
现在又多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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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月华出现在何家巷这套房子时,你像见到了鬼。
他那张端正帅气的脸竟然让你母亲为他开了门,给他沏了茶,还拿出你小时候的照片给他看,最后竟然留他吃了饭。
要知道你母亲除了老陀,平等地仇恨任何一个男人,哪怕对方皮囊再好看,兜里再有钱。
方月华打破了她的规矩,闯入了她的世界,让她如少女般笑出声来。
“王阿姨,我也没想到能这么巧。我小姨给我介绍相亲对象竟然是李重。我们可是老同学,很熟的,这下连互相了解这个阶段都可以直接省略了。”
“哎呀,月华,可见你和我们家的重重的缘分是挡也挡不住。”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那叫一个亲热和开心。
你明明是他们之间的桥梁,此刻却被他们抛弃,彼此直接结出紧密的链接。
“王阿姨,你看重重好像被吓到了。一个字都不说。”
“月华,我家重重性格腼腆,容易害羞,这肯定是不好意思了。”
你眨了眨眼睛,心中猛然生出从未有过的害怕。
这两人像戏台上唱戏的傀儡,扮着假笑,说着假话,甚至还要把你拉上台一起演戏。
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方月华眼疾手起身快挡住路,满脸笑容地说:“重重,饭都做好了,你准备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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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哪里也不能去。
你看着方月华在家里进进出出,你的手又被母亲紧紧攥着,不该出现的人,不该有的母爱……一切假到不可思议,虚到脑袋空白。然而,面前香气扑人的饭菜证明这一切不是你幻想的。
“月华说你们不仅是初中同学,还是高中同学。还说你们之前谈过一次恋爱?”母亲露出难过表情,“你这孩子学习能力强,即便早恋也不耽误成绩。但你从没跟妈妈讲过,妈妈有点小伤心啊。”
你浑身鸡皮疙瘩骤起,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母亲的脸。
原来这张总是充斥着幽怨、痛苦、冷漠的脸上竟然也能生出这么鲜活真实的“母爱表情”。
方月华紧接着说:“当时因为我爸要把全家迁到广东那边,前途未卜,我怕耽误重重,没办法只能和她暂时分开。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惦记重重的。”
他说完这话,冲你温柔地笑。
你胸口一阵阵地发闷发紧,胃里有什么东西不停翻腾,你立马捂住嘴。
“重重!”
“重重!”
面前两人急速呼唤你,在一声声催命中,你松开手,朝着面前香气扑人的饭菜吐了一大堆臭气冲天的腌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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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呕吐像导演突然喊了一声咔。
戏台上的傀儡们立马停下来,露出初始表情。
你缓缓抬起头来。方月华嘴角抽搐着,想把你直接掐死的心昭然若揭。你母亲则满脸嫌恶,怪你破坏了她的好心情。
但也不过一瞬。
方月华立马喊道:“哎呀,重重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我现在带她去医院。”
你母亲也缓过神来,赶紧起身道:“月华,那麻烦你了。你们赶紧去,这里我来收拾。”
你再次被挟裹上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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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月华背着你,冲出家门。
你母亲还不忘隔着二楼阳台的三角梅喊道:“注意安全啊。”
沿途邻居都看到了这一幕,相信没过多久,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叫王庆芬的怪异女人找了个帅气高大的女婿。
刚拐过弯,你立马伸出手疯狂朝方月华头上打去。
他猝不及防挨了一个巴掌后,把你狠狠摔到地上。
他居高临下踩着你的脚腕,声音冰凉。
“李重,你以为你能逃哪里去?”
“你以为那个傻小子家里人是吃素的?人家早都把你的底细查了个清清楚楚,我只不过推波助澜,给他们一个整治甩掉你的理由。”
“你以为那张结婚证是真的?假的!除了你和他被蒙在鼓里。”
“还有,你舍得了宋景富,舍得了蓝灵,你这个神经病妈,你真就舍得丢下?”
“她那么喜欢我,你就忍心让她失望?”
说到这里,他松开你的脚腕,蹲下来,伸出手轻轻抚摸被他踩出的红痕,目露心疼道:“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离开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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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然可以一走了之,更不需要谁帮。
只是你鬼使神差地还要回来。
你说不清到底对母亲是厌恶多,还是爱意多,亦或是两者在你这里是同义词。你有多厌恶她,就有多热爱她,有多热爱她,就有多厌恶她。
你终于看清楚这个事实的时候,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和那个恶心男人结婚以谋求出国机会是你做出的最后挣扎,但失败了,你被再次抛入命运的漩涡中……这次却更加复杂,更加险恶。
你宁可自己伤害母亲,也不允许其他人伤害她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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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还不会演戏呢?
方月华和母亲既然想演戏,你陪着就是。
从医院出来后,你主动挽起方月华的手,面无表情地问:“你家什么时候来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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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程走得很快。
既然双方父母无意见,小两口又情投意合,自然可以省略很多步骤。
提亲宴结束后,你看着满屋子方家送来的聘礼,转过身问母亲,“妈,你知道高中时,就是他试图□□我。”
母亲坐在沙发上,淡淡吐了一个字,“嗯。”
你死死咬着唇,“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逼我嫁给他?”
母亲笑了一下,“知女莫若母,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肯定是方月华傻不拉几才会中你的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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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月华非常会演戏。他完美地融入到男朋友和女婿的角色中。
街坊邻居总看到他每天天不亮就来家里干活。打水、浇花、洗地、做饭……勤快地不像女婿,像上门女婿。
就连累死人的羊肉粉店,他也时常去帮忙。他有段时间甚至住到店里,和母亲一起早起、熬肉、煮粉。本该你做的刷碗工作,也被他抢走,他还当着邻居们的面帮你擦护手霜,心疼地跟大家说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肯定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
大家都说王庆芬得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婿,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未来婆婆赵芳桂知道你是当年害得她儿子被开除的“罪魁祸首”,自然对你没什么好脸色,不过她也不敢当面这样做,因为方月华的父亲彼时远在广东,并不知道当年他儿子转学的实情。不然方月华的腿肯定会被打断。
两家人就这么微妙地保持了一种诡异的亲热和平衡。
你唯独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母亲会这么喜欢方月华?在你看来,她恨不得把你绑在她的身边,永远不要嫁人,然后当一辈子的哥哥替身。
直到你发现,母亲把老陀遗留下来的那件卡其色夹克让方月华试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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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方月华听话地把这件已经褪了色的夹克穿身上,还一脸天真地说:“阿姨,没事的。我穿自己的衣服干活就行,不用穿这个!”
你母亲像是没听见,亲自帮他拉上拉锁。
从下到上,小心翼翼,脸上带着唯有你才能觉察到的“虔诚光芒”。
她仰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很多的年轻男人……光洁的下颌,坚挺的鼻梁,圆润的双眼,直到这种时候,你才发觉方月华还真是和老陀有些许的相像。
母亲伸手轻轻拍了拍方月华的肩头,凝神看了一会,说:“往左转一点。”
他不知所谓,却依然听话地把身体往左转。
“再往右转一点。”母亲继续吩咐。
方月华照做。
你也远远端详起来。若是只看正脸确实不怎么像,但他的右侧脸几乎就是老陀的翻版。
一瞬间连你也看呆了。
就在这时,方月华问了句,“这是……李叔叔的衣服?”
他知道你父亲早年过世,这衣服也有些年头了。
母亲原本动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冰冷冷地说:“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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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只是小插曲,压根不会阻挡你和方月华的婚礼,更不会破坏你母亲和她女婿之间的感情。
就连赵芳桂见到她亲手养大的儿子动不动跑到亲家干活,又生气又嫉妒。
你母亲看着不远处正在吆喝卖粉的方月华,笑道:“要不是亲家把儿子养得这么好,我哪有这个福气使唤这么好的女婿?虽说女婿可当半个儿,但我没儿子,月华现在就是我嫡亲的儿子!”
话语间的得意和霸占毫无遮掩。
你冷眼看在眼里,趁着准婆婆不注意,阴阳怪气道:“妈,你刚才说的话,要是让我哥哥在地下听到,怕是要气活过来。那不就如你的愿了?!”
母亲狠狠瞪了你一眼,“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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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你们还一起回了趟207地质大院。你父亲的坟墓埋在大院的闲置土地上,不要钱,也有专人照看,算是对你父亲为地质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一种奖励。
你母亲拎着两瓶鸭溪酱酒,以及你父亲生前爱吃的羊肉粉。
酒倒满,碗上放筷,炮响纸烧,请已经死了多年的鬼魂回来享受来自家人的供奉。
“朝贵啊,重重要结婚了。这是方月华,是重重未来的丈夫。”
“你放心啊,月华人不错。会把重重照顾好。”
“你在天上也好好的,别瞎操心啊。”
你冷冷看着母亲做戏,以及身边比她还会演戏的疯狗。
“叔叔,请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阿姨和重重。”
“那天阿姨让我穿上你的夹克,我懂她的意思,是想让我担起这个家的重担……”
你猛然抬眼看过去,母亲的手指狠狠颤抖了两下。突然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卷来的风把面前的火纸卷跑,眨眼功夫已经点着了你父亲坟上的野草……
方月华赶紧起身,折断旁边的树枝扑打。
这股风很邪门,早不刮晚不刮,非在这时候刮,风卷着火,火卷着草,就这么烧了起来。
你袖手旁观,灼灼热气扑到你的脸上,笑呵呵道:“我爸是不是对他这女婿不满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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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当然烧不起来。但方月华被搞得很狼狈。悉心打扮的脸被火燎上了黑,板正的西服也被烧破了个洞。
大队队长闻讯赶来,瞅着情况也不好批评,只说下次注意。
他看着你们三个,不由发出感叹,“朝贵命苦啊。要是活到现在,肯定能赶上咱们现在这波形势好转,别说他一直心心念的高工证,他必然是咱们207的首席地质专家,说不定还能调到市里、省里……”
你母亲木然地笑了笑,“他是命苦。”
“现在你闺女也长大了,要结婚了,庆芬,你这可是苦尽甘来,就等抱孙子了。”
你看向方月华,灰白的烟雾爬上他的脸。他冲你挤挤眼,一脸得意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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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方月华从坟上回来没多久竟发起了高烧。明明额头滚烫,可手脚却是冰凉的。
他这一病,激发了你母亲从未施于你的蓬勃母爱。亲自喂药不说,她日夜守在他的身边,还把赵芳桂拦在门外,说他这病是由病毒引起的,外人不方便探视。
“外人?!”赵芳桂被气得半死,却又不得入门。
她的儿子还没正式和你结婚,就被未来丈母娘霸占了。
你则恨不得方月华被病毒毒死。
“妈,我来给他喂药吧。”你殷切上前,“你歇歇吧。”
你母亲一把把你推开,正色道:“你照顾他?他怕是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知女莫若母,你不仅不会让他喝上热水,连退烧药也准备换成维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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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慈爱地看着被烧得糊里糊涂的方月华。看着看着,她的手抚上面前这张年轻的脸。从眉头到,从鼻尖到下颌……
就在这时,一直闭眼的方月华突然坐起来,眼睛死死盯着你母亲。
“王,王庆芬,是你害死了我!”
“我死在那么远的地方,头破了个洞,被蛇咬,被虫啃,我死得可太惨了。”
他一把攥住你母亲的手,凉意顺着她的手指掠到手臂,再到手臂冲到胸口……你母亲瞪大眼睛,抖着声音说:“你,你是谁?”
方月华突然面露喜色,“庆芬啊,你也太小气了。每次只给我带两瓶鸭溪酱酒,下次给你亲老公带一箱行不?”
你母亲被他瘆人的腔调吓得一屁股坐地上。
而后方月华两眼一闭,径直倒扑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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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亲显然受到了惊吓,也病倒了。
她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指挥你买了很多辟邪符、铜镜、驴蹄,甚至还大公鸡也买了两只。它们天没亮就打鸣,吵得左右邻居上门投诉。
你趁着母亲倒下,把方月华从沙发上揪起来。
“你装神弄鬼的,到底想干嘛?”
方月华一脸无辜,压根想不起自己几个小时前如鬼附身般指着母亲责骂,“我冤枉啊。我就说这病来得蹊跷。给你爸上完坟回来我就病了……”
你瞧着这人病得瘦了一圈,连说话都喘着气,不像作假,这下也糊涂了。
“李重,你还记得咱们才开始烧纸,就开始刮风,风刮得特别邪门,就在你爸的坟上转悠……”方月华皱着眉,“你爸是不是真有什么冤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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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它们再次在你的召唤下出现。巨大蛇尾在屋顶盘旋,两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向下缓缓凑近睡在沙发上的方月华。
你坐在阴暗处,瞧着它们从嘴里吐出细长的蛇信,口腔里发出细细的人声。
“这男人可真臭!我不喜欢他。”
“我是把他一口吞下呢,还是把他一口吞下?”
随后它们厌恶地转过头来,朝你露出巨大的鲜红嘴巴。
“我还是喜欢小可爱哦。”
“小可爱最终只能和我们一起玩哦。”
你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抚上它们冰凉的脸。
“我的野人爸爸是你们咬死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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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突然你听到方月华窸窸窣窣爬起来,鬼鬼祟祟走向次卧门口。
你不动声色睁开眼。
门被拧开,一道昏黄的光把地面一分为二。
他不知何时穿上那件卡其色夹克,你听到母亲在屋里迟疑地喊了声,“老,老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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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这件衣服是你那个姘头的!”
“我包里的酒是你偷偷塞进来的吧。”
“你趁着我酒醉,用石头把我砸晕……你杀了我!杀了我!”
一瞬间,他的身体突然膨胀如巨人,胸口有个血粼粼的血洞……你看到了野人爸爸!
你猛然站起来。
你听到母亲泣不成声。
“是,是我杀了你!
“我杀了你!你被我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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