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顺着歪脖子树一点点爬下来,人刚落地,一把长刀就从墙头丢了出来。
祝煜在那头喊,“快随便劈开些什么,将我放出去!”
院门前落了把笨重的黄铜锁,死死把两扇门“焊”在一起,甚至还悬了条铁链,生怕闻霄等人钻出去。
闻霄挠了挠头,“我估计用你的刀是劈打不开了。”
另一头祝煜隔着门,声音有些模糊,“能不能找把斧头?”
“这是铜锁,劈不开的。”
“劈门啊。”
闻霄扭头,看着宫道的尽头,已经再也找不到乌润的踪迹。四面八方不断传来磨牙的声音,可以想象金银台已经彻底被饿死鬼包围。她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边后撤一边小声念叨。
“我觉得……去找斧头也太浪费时间了。乌兄人都跑没了踪影,总不能误事。”
祝煜心里暗叫不好,声音都高了几分,“这是幻境,误了就误了!”
闻霄兴奋道:“是呀!这是幻境,我又不会死!百年前的古国一朝覆灭,我已经袖手旁观,就让我看个够吧。”
“闻霄!你清醒一点!你知道这个幻境和以前的不一样,你不能自己去,你得带上我!”
“我追上去拦下乌兄,就来救你。你在里面很安全,还能看顾好那个小姑娘,对吧?”
“安全个屁,我在乎的是你!”
闻霄不再同他拌嘴,嘴角勾起抹狡黠的笑,转头就跑。祝煜叫骂声在她身后追来,似乎在喊“犟驴”,闻霄也毫不在意。
“要不然怎么是犟驴呢?嘿嘿。”
闻霄一路顺着乌润离去的方向跑去,哪里有山呼海啸般的咆哮声,她就朝哪奔,平日里胆小,什么都怕,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借的胆子,足下生风,一路狂奔,硬是穿过层层宫闱。
眼前是一大片茂盛的栾树林,阴沉的天幕下,黄花打着旋飞舞,枝杈参差,肆意生长,快步穿过时勾破了闻霄的衣裙。
闻霄捂着胳膊,发现竟生生被划出道口子。
她真的头脑迟钝了,跑到树林的中央,才觉出不对劲:金银台是个极为工整的宫殿群,哪来的栾花林!
顿时闻霄慌了神,被层层花树围住,她站在林中,眼花缭乱,分不清方向。耳边的咆哮与磨牙声,鼻尖浓烈的栾花香气,一次次扭曲了她的感官。
天边的太阳发生了诡异的变化,一切都是不好的征兆。
残阳如血,正是改朝换代的时候。
闻霄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不停喘息着,只觉眼前的枝子着了魔那般,似乎在伸展身体,疯狂起舞。
她甚至能听到这些树木细碎的低语,它们在闻霄的耳畔默念着。
“好饿,好饿。”
闻霄干脆合上眼睛,强行清空脑中的杂念,心境澄澈,呼吸也逐渐顺畅。
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风变得浓烈绝望,天地在残阳下,格外分明。
闻霄笃定地朝着太阳的方向走,拨开身边的树枝。
在那层层繁花后,站着个人,白袍黑巾,怀抱一串铜铃。他摸出铃铛,只需要轻轻摇晃,那些花便活了过来,不断欢呼雀跃,围着闻霄的脚起舞。
那人背对着闻霄,却似乎已经知道闻霄的身份。
“大堰君侯,又见面了。”
闻霄道:“我没见过你。”
那人笑道:“君侯怎么如此笃定没见过我?”
“见没见过,我自己心里清楚。”
闻霄不与他多纠缠,想要绕他过去,他却背对着闻霄,挡在她的面前,“君侯要去哪?”
“与你何干?再拦路我便斩了你。”
话罢,半截刀出鞘,寒光乍现,威逼着这人。
可这个怪人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是畅快地笑了,“你与它待久了,竟习性一模一样了,人实在是有趣,我至今还没研究明白。”
他缓缓转身,露出了正面身子,脸上挂了个白面具,只在眼睛的位置露出两个黑窟窿,连眼神光都没有。
闻霄心里涌出不安全的感觉,下意识抱紧了刀后撤两步。
怪人道:“我不害你,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听我讲个故事,我带你见到乌珠君侯,如何?”
闻霄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这样。”
他轻叹一声,扬了扬袖子,两旁花树竟自动让开条道,满地黄花如毯,等着迎闻霄过去似的。
怪人的语调似笑非笑,“乌珠君侯就在路的尽头,这史海汪洋,闻大人看还是不看,就在一念之间。”
闻霄心下一动,瞥了他一眼,阔步踏上了遍地黄花的路。
每一脚她似乎都能感受到黄花入泥,甚至发出了人一样的哀嚎声,闻霄不敢再下脚,却被怪人轻轻托起胳膊肘,继续前行。
“你怕脚下的声音吗?他们只是片片碎花,有没有魂魄,会不会痛,最终都是要被踩过的。”
闻霄不言语,朝边上走,试图和这人保持距离。
怪人继续道:“实际上你还会踩无数东西,踩石头,踩草茎,踩前人的尸骨。人这样的东西就是很有趣,踩着无数人才能登高,登高后又想立怜悯众生的牌坊,到底是怜悯众生,还是怜悯自己,仍未可知呢。”
闻霄淡然道:“怜悯自己吧。我本就是个自私的人。”
“能如闻大人这般坦诚,难怪拔刀无情,亲手弑神。”
“你也来自百年后?”闻霄明知故问,语气轻佻。
怪人笑道:“时间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我存在了太久,不太懂生与死,只知道存在与消散。”
闻霄说:“那你很幸运。”
“何来幸运呢?”
“人刚出生,要经历产门挤压、空气灼烧的痛,死也要经历心脏停止、血液干涸的痛,能平静地存在,平静地消散,是你的福气。你要好好珍惜,莫要祸害人哟。”
怪人轻叹一声,不知为何,闻霄觉得他的声音很奇怪,不像是人的声音。
“我有一群……算是同胞吧,我们是最自由的,我们存在是为了消逝。它们都消散了,剩下一个小友被囚禁起来,我怕消散,做了个交易。”
“死还能讨价还价?以后我买菜可得叫着兄台。”
“好说。”怪人朗声大笑,“它灭不掉我那小友,因为世间万物离不开因果,若是断了因果,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它也灭不掉我,它想永远存在,只要这个念头在,就会助长我。他灭了我,自己就是残缺的。就算灭了我,我也会重生,这世间谁能没有**呢?就连一株草都有**。我与它做了个交易,从此以后,我承载了所有同胞的怨气,苦厄珠所指之处,是渎神之人噩梦的开端,而我便是它神权至尊的维系者,我们共享血肉,对抗天地纲常。啊……乌润,他想打破这一切,但他破不掉我。”
路逐渐到了尽头,那是个高台,能看到一个小人正蜷缩着身体,一步步朝高台顶端爬行。仔细一看,正是乌润。
台下人潮汹涌,如同深渊万重,一双双手朝着乌润伸去,不知是渴望救赎,还是想要把他拖下深渊。
怪人指了指他,说:“好一个爱民如子的君侯啊。你瞧芸芸众生,其实万相如一相,只知道向天地太阳索取,从不知道回报,如同填不饱的肚子,不是吗?”
闻霄讥讽道:“歪理一堆。”
此时她发觉,祝煜那套蛮横不讲理的毛病,在这怪人身上格外好用。
闻霄神色严峻道:“太阳不想挂在天上就自己落下去,不想做神明就自己滚下神坛,自己把自己捧高,又不想负责,还好意思责怪人只会索取,脸皮子有够厚的。”
怪人愣了片刻,“尖酸刻薄的人类,我果然最喜欢你们这样,不然我何以长生呢?”
“那你最好一直长生,免得我对加官进爵没了想法,人生索然无趣。”
闻霄人生二十余载,最大的成就就是正视自己的**,她就是喜欢当大官,就是野心勃勃,又怎样呢?
怪人没听过这样刁蛮的说辞,良久没说出话,只是断断续续憋出了句,“你……”
“在其位,谋其政,既为神明,却不爱世人。”
“神明本就无情无爱。”
“不,你们有爱。”闻霄垂眼,站稳了脚跟,骤然拔刀,竟一道砍向怪人的头颅。
“你们只爱你们自己,对吧?妙欲。”
她力道不足,刀砍了一半,卡在怪人的脖子上,动弹不得了。可怕的是,怪人并没有流血,也没觉得疼痛,只是抽搐两下。
“早就说你们这些人类的身体是最难用的,处处都是弱点。”
那怪人瞬间化作一团黑雾,声音阵阵撞在闻霄的心头。
“大堰君侯,你看啊,这些受苦受难的乌珠人,大堰和乌珠都是一样的,亵渎神明必然迎来苦厄。你想化解苦厄吗?只要你点头,和我做一笔交易,同胞的怨恨,我丢了便是,你只需要支付我……”
“不用了,谢谢。”闻霄说完,一头撞进黑雾里,竟是将黑雾撞散。
隐约中,妙欲正觉主留下一句快活无比的话。
“这世间啊,谁又能不为自己呢?”
身后的花树成精,挥舞着树枝朝她追来。闻霄不敢回头,拼了命往前逃,连刀都来不及捡。
高台就在眼前,乌润似乎已经爬了上去,闻霄几下抓住绳梯,摇摇晃晃往上爬。花树的树枝薅住她的脚踝,把她的鞋靴都扒了下去,闻霄身子一松,半截悬在半空中。
汗水让她的手溜滑,她只要松一口气,人就要坠下去,这个高度,一定会摔成肉泥。
闻霄咬紧牙,在半空中拼命蹬着,因为用力过度,嗓子不受控制发出了呻吟,又被高台另一侧的嚎叫淹没。
她终于爬到台上,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看到乌润站在台前,长发随风飘散,衣衫松垮,神情落魄。
一堵宫墙,隔开苦厄缠身的人和空旷的宫城。
乌润似乎病好了,头发重新变得乌黑,只要鬓角还有些许白发,一张脸又是青春年少的模样。
他俯瞰他的子民,悲悯地叹了口气。
“闻大人,你来了。”
闻霄朝前迈一步,乌润却抬手,“别过来。”
通常这句话后跟着的是“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于是闻霄忙刹住脚步。
“乌兄,冷静,这不是炉子,你跳下去救不了众生。”
“闻大人,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你教我啊,活着才能教我。”
乌润轻轻仰头,似乎在贪恋活着的每一刻,“这天地不就是口炉子吗,你我从不能左右人生,大家在一口炉锅里,谁也逃不过宿命。”
“什么宿命,乌兄,你千万别信这些。”
“苦厄将至,君侯殉炉,苦厄之人,解除苦厄。”
闻霄道:“这都是胡编乱造的,你想想,这几句话都不押韵,肯定是骗你的。”
乌润却颤声吼道:“可我真的没办法!我爱我的子民,我爱的子民。我……我含乌珠降世,三岁能背书,六岁能理政,十二岁平定五十一部落之乱,我是天纵奇才,我爱民如子,我为乌珠而生……”
他越说越崩溃,残阳将他的面孔映得一片血色。
乌润凄然道:“且观日盛暑焦,来炙我生途啊。舍生取义,哪有那么简单!”
闻霄忽然明白,祝煜那句“自欺欺人”是什么意思,冷静下来,对乌润轻声说:“你不想死是吗?”
这话像是道破了乌润的心魔,他恐惧至极,踉跄两步,推到了高台边上。台下顿时起了一片嚎叫声,闻霄听清楚他们到底在喊什么。
“好饿,君侯,我好饿。”
“君侯,救我!我好饿啊!”
“我饿!我要吃东西!”
乌润声嘶力竭,“不会!我可以为了他们付出我的生命,我是个好君侯,我,我……”
他把闻霄锁起来,怕是不想闻霄见到如今的样子。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后人在史书铁卷刻画他,那他一定是个铁骨铮铮的明君,锲而不舍,挫而不折,而不是如今的模样。
乌润突然捂住脸,抱着自己的头,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追出来?看到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乌兄,你要正视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我……”
我怕千秋万代后,乌润只是个普通人。
一个在千万人性命前怕死的普通人。
乌润哭了,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肝肠寸断,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满头大汗,面目狰狞。
“对,我爱他们,爱他们我就要为他们死吗?我的一生享受过几分好光景?我儿子出生那天,一整天我没去看一眼,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世界。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用我的生命去抬起他们的生路!”
闻霄怔住了。
她想过千万次,乌珠君侯殉炉时,是何等的大义凛然。但她没想过,乌润从不想死。
他可以鞠躬尽瘁,可以殚精竭虑,但他不想死。
闻霄深吸一口气,“乌兄,我们是一样的,我也不想死,还有别的办法,对吧。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们改变这历史,兴许我回去以后,乌珠还鼎盛,你也青史留名。”
“真的吗?”乌润眼神格外清澈,无助道:“我真的可以不死吗?”
“可以的,你过来,朝我走。”
“我还是好君侯吗?”
闻霄尚未作答,她身后传来十分稚嫩的一声。
“你不是好君侯。”
闻霄转头,那个和祝煜一起的姑娘不知何时追了上来。她的来路分明有一大片妖魔般的花树,她却完好无损站在这。
姑娘神情愤慨,握紧拳头,吼道:“君侯,我发现我有了白发,我的胸口一阵阵灼痛,他们说,这是苦厄的征兆。”
乌润说不出话,难堪地站在原处,手不住地颤抖。他被质问得面红耳赤,却是半句话也答不出。
“君侯,你不管我了吗?你可是我的神明啊!”
乌润疯狂挥手,恨不得把这姑娘当做团烟挥散。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姑娘嘴角勾起抹轻蔑的讥笑,“那就让我来成全你的身后名吧,我的神明啊。”
话罢那姑娘猛地冲上前,一头撞在乌润身上,乌润站不稳,整个人从高台上跌了下去。
“乌兄小心——!”
闻霄几乎是飞扑向前,却没能抓住乌润的指尖,索性乌润自己扒住了高台边缘。
乌润目眦欲裂,仅靠一只手拽着高台,死亡的恐惧让他面部不断痉挛,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了下去。地上饥肠辘辘的人们如同看到块熟肉,嚎叫着涌上前,恨不得将他脱下来扒皮拆骨。
闻霄丝丝抱住那姑娘,那姑娘却不知哪来的神力,一把推开闻霄,一点点掰开乌润扒着高台的手。
乌润嘴唇哆嗦不止。
“不要,不要,我害怕,我不想死。”
“君侯,请爱我们到最后吧。”
姑娘叹了口气,掰开乌润最后一根手指。
他像是流星般坠落,淹没在人潮之中。
他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回荡在世间,镌刻在人类人祭血色的历史中。
他成了乌珠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却不会有人知道,他叫乌润,含乌珠而生。
岁月在流转,云卷云又舒,苦厄缠身的人们饥渴发狂,只留下残破不堪的尸身,他们的血扎根土地,一点点发芽生长,变成了斑驳的枝干,金黄的花朵。
天地犹如一座客栈,人来人往,人祭循环往复,神罚也没了踪迹。
没人在意,君主殉炉的神话之下,是那一声“我不想死。”
闻霄猛地坐起身,手里紧握着的是祝煜冰冷的手。她满头是汗,眼睛里还有未干的泪,只觉得寒意渗透肺腑。
她才真的明白,天地为炉,生为火,而每个人都是一把柴,大家互相抱团。生老病死,爱不能,求不得,这样的苦厄循环炙烤着每个人。
乌润终结不了苦厄,怕是自己也终结不了。
再环顾四周,闻霄发现自己从未上过寒山,她不过是在寒山脚下老头的铺子里取暖,和祝煜相对睡了一觉。
乌珠种种,不过是大梦一场。
可这梦,如此真实,痛彻心扉。
闻霄觉得头痛欲裂,抱紧自己的头,想掏出块帕子擦汗,顺手摸出大堰百姓给她的万民巾。
她刚拿出手,就愣住了。
上面一道殷红刺目的血,似乎已经干涸了许久,久到百年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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