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煜要比闻霄晚醒一会,卧在一张皮子上,眉头紧锁,似在经受什么惨烈的折磨。
闻霄盯着他锋利的五官看了会,还有些神思恍惚。但她的手已经下意识开始动,顺着柔软光滑的皮子,一路滑到祝煜的手旁。
铺子里的篝火劈啪作响,铺子外是尖锐的寒风呼啸,闻霄抱膝,一侧是暖烘烘的火,一侧是祝煜冷冰冰的身体,寒风一股一股将她刺穿,又被火暖了回去。
她勾住祝煜的手,分不清现实和幻境,只是反复在祝煜手背上摩挲,想把他的手暖热,却总换来一片冰凉。
直到祝煜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不可一世的脸上难得出现如此恐惧的神情。
祝煜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攥紧的闻霄的手,又看看闻霄,闻霄心塌了下去,朝他一扑,两臂圈住他的脖子,紧紧抱着他。
闻霄能感受到祝煜的胸膛剧烈起伏,十分无助,他的手悬在空中,良久才落在自己的背上,用力锁住自己,像是要把自己按进骨血。
他们一起颤抖,一同战栗,做同一场大梦,困在一个不完美的结局。
祝煜身上的寒气总有奇怪的魔力,闻霄只需要钻在他怀里,小猫似的窝一回,头脑就又能恢复成那个日理万机的闻侯。
闻霄沙哑着开口,许是昏睡太久,口条都不太清晰,“你怎么慢这么久?”
“处理了些事情。”
“我能伤心一会吗?”
“好。”
祝煜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道:“都是幻境,记得吗?”
“不是的,不是的……”
闻霄痛苦地闭上眼,抱住自己的头。
“我们这次能被他们看见,我们和他们能说话,他们……太鲜活了。”
鲜活到乌润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闻霄手心里紧紧攥着的那万民巾,最终也没有敢拿出来。
但闻霄又是个极度聪慧的人,她只是趴在祝煜怀里难受了一会,忽然直起身子,“这和以往的幻境不一样!”
祝煜眨眨眼,“怎么了?”
“它是一个幻境,所以实际上我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直都是乌兄一个人。一个人承受病痛,一个人扛起整个乌珠,一个人从金银台跌下去。从来没有任何人给他希望,都是他在自言自语,他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一口气说完,闻霄急促地换了口气,“我们在幻境变得迟钝,因为我们从未存在。”
祝煜顿时警醒过来,目光和闻霄相触。
闻霄由衷叹道:“好大一盘棋,他想让我们看到乌珠覆灭的真相。”
“闻霄,你闻到什么香味了吗?”
闻霄微微蹙眉,提着袖子扇了扇,果然,空气之中混杂了某种香料的味道,十分清淡。外面是凛冽的寒风,霜雪特有的气味将这香气遮盖,闻霄才没有察觉。
二人立即在铺子里翻找起来,找了半天,才发现这香似是从篝火里传来的。
祝煜解下护腕,露出小臂,朝火中伸手,闻霄一把按住他,“不行不行。”
“我不怕火,飞云矢都炸不死我。”
“那也不行。”
火刺得闻霄眼花,她挤了挤眼,道:“我去找盆水浇灭它就是了。”
祝煜抱怨道:“麻烦!”
说完趁闻霄不注意,手直直伸了进去,信手一摸,摸出块乌黑的炭来。
“你瞧,我真的不怕火。”
“也是奇了,在铸铜司的时候娇滴滴的,现在倒成了个铁人。”闻霄挥挥拳头,恨不得把这个冒失鬼的脑子撬开。
祝煜嘟囔道:“现在算不算个人还难说呢。”
“你再狡辩!”
“错了错了,你快看这个东西。”
祝煜捏了捏这块炭,手章立即染上一层黑乎乎的油污,他连忙不停甩手,“好恶心。”
铺面的帘子被拉开,狂风夹着雪立即扑了进来,冻得闻霄缩起脖子。
一个老头佝偻着身子,端着个铜盆,颤颤巍巍走了进来。他一见到闻霄和祝煜,笑意爬上了眼角唇边。
“女儿,还有……这位满面晦气的贵人,好久不见哇!”
竟是他们初来寒山时的那个老头。
闻霄只是轻轻地震惊了一下,仔细想想,这是人家的铺面,会坦然自若地走进来,也实属正常。
老头朝祝煜伸手,把铜盆递了过去,祝煜撇撇嘴,把那块黏糊糊的黑炭丢了进去,发出一声闷响。
闻霄道:“这是什么炭?怎么从没见过?”
“我家是祖传的,要紧时候拿这个安神。”
祝煜找了块帕子,一面擦手,一面阴阳怪气,恨不得将手指都薅下来:“用这玩意安神,你身体都还好吧?”
老人摇摇头,笑道:“也就闻这一次。”
闻霄敏锐地觉察出了什么,郑重问道:“两次相逢,便是有缘,还不知您的尊名。”
她见老人没有动作,先行一拜,“我叫闻霄,大堰玉津人。”
“玉津闻氏,谁会不知道呢?”
“上次来的时候,为了行方便,才捏造了身份,还望老人家您别见怪。”
老头摆摆手,“无妨无妨,你姓甚名谁不重要,你的身份才重要。”
闻霄了然,带着浅浅的笑意扬了扬头,“您不是大堰人吧。”
老头道:“家在无名之国,所居无名之城。”
祝煜实在忍不了二人打哑谜,呵斥道:“乌珠人便乌珠人,人都被你拐进屋子,何故装神弄鬼?”
“我可没装神弄鬼呀!”老头的气度语调与当年在寒山下精打细算的市侩样子判若两人,“贵人,您现在已经不再叫我们余孽了,想必是乌侯的故事,对您也有了一些启发。”
祝煜捂了捂嘴,竟无从狡辩。
他现在阵营不清不楚,身份不明不白,想要再骂一句乌珠余孽,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老头道:“二位贵人口渴吗?这里有上好的热汤。”
闻霄和祝煜对视一眼,觉得此次是轻易走不出铺面了,干脆盘腿坐下。
祝煜朗声道:“热汤不必,热茶来一碗吧。”
“好嘞,您稍等,您要见的人,一会子就来。”
老人佝偻着身子出去,撩开帘子的时候,祝煜扯起衣袖给闻霄挡下了片风。
闻霄腼腆道:“谢谢。”
祝煜一巴掌拍在她背上,“这么有礼貌,我都不认识你了。”
他们从草木皆兵,等到百无聊赖,等到祝煜打了第二十四个哈欠的时候,帘子才缓缓被掀开。
谷宥一身玄衣,肩上批了个皮子,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她身后跟了一连串的人,亦是一人一件皮子,穿得暖暖和和。闻霄从这排人里,认出其中一个是叶琳。
闻霄嘟囔着,“真有钱。”
谷宥没听清,追问道:“闻大人说什么?”
祝煜没好气道:“说你不懂待客之道,自己人穿得暖暖和和一身皮,我们在这等你这么久,又下毒气又恐吓的,连杯茶水都没有。”
谷宥闻言,朝身后一个人招招手,那人立即卸下皮子,盖在闻霄膝头。
祝煜立即发作,“我的呢?我不是人?”
那人小心翼翼答复道:“祝大人,您仙人之躯,是不怕寒冻的。”
“哎呦喂,我怕不怕是一码事,你们尊不尊重我是另一码事。我今儿还就觉得冷的要死,给不给你们看着办吧。”
那人只好卸了同僚的皮子,恭恭敬敬给祝煜盖在腿上,祝煜心安理得收下,装模作样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闻霄悄悄用余光看了他一眼,跟个大头娃娃似的,还有些可爱。
祝煜扯着嗓子又嚷嚷道:“水呢?”
谷宥又招招手,另一个人急匆匆走了出去。
不一会,他便提着老头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将老头往二人面前一推,“水!”
老头本就端不稳托盘,被推倒在地,水立即泼了出去,惊得闻霄忙朝后躲。
谷宥暗骂,“废物,去了这么久,你的水是寒山雪融出来的吗?”
押着老头的人道:“回禀君侯,他方才缩在外面睡过去了。”
谷宥淡淡垂眸,“那就让他在雪里睡个舒心的,把他埋出去吧。”
闻霄忙起身,“别,又不是什么大事!”
谷宥轻笑,“我怕怠慢贵客。”
“尊敬是在人心里的,你把他埋在雪里一年,也没有意义。况且……你祖先也不愿意看到这样。”
“乌珠人勤劳朴实,不留这般奸猾懒惰之徒。”
祝煜便没好气道:“消停会吧,你们一个苟且偷生的部族,一共还剩下几个人啊。不满意就杀一个,不用京畿动手,你们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这话戳到谷宥脊梁骨上了,谷宥面色有些僵,理了理衣领,道:“好吧,既然你把我的老祖宗都搬了出来,我自然给你个面子。”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恰在此时,一只雄健的乌鸦一头撞开帘子,落在谷宥肩头。这乌鸦体型硕大,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只鹰。
谷宥卸下它脚上的信筒,扫了一眼。
“祝尹大人一切安好,在陈水忙着挖云石呢。”
祝煜不为所动,冷声道:“不需你说,我自然清楚我父母的情况。”
“神明之躯想办到这些自然容易,我们却费尽了力气。这是乌珠的诚意,还望祝大人笑纳。”
她把信笺递给祝煜,祝煜不愿意接,却还是忍不住扫了一眼,顿时坐不住了,一把将信笺夺了过来。
旁人打探祝尹夫妇的消息,要黄金万两,千里传信,闻霄和祝煜用尽手段,也不过迟迟盼来只言片语。谷宥手里的,却是一副画,清楚到糜晚多了几条皱纹、祝棠清瘦了几分,都一清二楚。夫妇二人正蓬头垢面,抱着铲子挖石头,平日祝棠笔挺的脊梁骨,也受不住劳作的辛苦,弯了下去。
“祝大人,这份见面礼,您还算喜欢吧?”
谷宥踱步的闻霄眼前,顺脚踩进篝火里,她穿了双皮靴,不知是什么质地,也不怕火燎,几脚下去,篝火熄灭,只留下团乌黑的烟。
“闻大人,我想你千里迢迢,是来求合作的。你想要的,我可都给你了。”
闻霄眨眨眼,“只是一副画?你最起码要把人捞出来吧。”
“去陈水劫囚无异于暴露乌珠真正的实力,我们韬光养晦多年,闻大人不合作,我们可不应的。”
闻霄暗暗攥紧了手,“我的病,大堰的劫,这些……你都能破吗?”
谷宥摇了摇头,轻蔑道:“我破不了,但我知道破的方法。”
“什么方法?”闻霄有些焦急,分明铺子正一点点被寒意裹挟,她却十分躁动。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闻霄愣住,谷宥的双眼像是一条毒蛇,正顺着目光一点点钻进闻霄的心里。
“闻大人,我说过,我是诚心求合作,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给你。这是我们乌珠人最珍贵的一场大梦,里面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还要您自己拿捏。”
乌润坠落的画面不停在闻霄脑海里闪过,闻霄艰难地吞咽了下,目光开始慌乱地四处游移,“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闻大人想想呢,我的家底子都给你了,贪得无厌可不好。”
谷宥俯身,遮住了大片光,海藻般的长发从肩后滑落,直勾勾盯着闻霄。
闻霄从未如此近得看过谷宥那张脸,小家碧玉,圆圆的眼睛配上翘鼻头,嘴唇凉薄小巧。她不禁想起京畿关于大王的隐秘传闻,那个在书院寒窗苦读最后却如过街老鼠般被赶出京畿的女人。
她身上有奇怪的压迫感,让闻霄不寒而栗,难以呼吸。
谷宥十分愉快地问道:“怎么样,闻大人,合作吗?”
她伸出一只手,“人类的命运,大堰的气数,家族的荣耀,都在您手里握着了。”
分明是道德绑架!
可谷宥的语气像是鬼魅,闻霄不知为何,难以拒绝。
谷宥继续轻声说着,像是在戏弄闻霄,“没什么好犹豫了,和我合作,你会没事,大堰也会没事。你已经拒绝了人祭,神罚还会远吗?不和我合作,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闻霄心开始左右摇摆,她目光躲开,落在谷宥身后每一个人身上,他们都炯炯地望着自己。
闻霄又望向祝煜,发现他并没有陷入两难的境地。
祝煜微微颔首,一段话竟凭空浮现在闻霄心头。
“别考虑那么多,按照自己的想法做。”
闻霄深吸一口气,还抽出片刻神思腹诽:好哇你和那妙欲正觉主果然是一家子出来的,连隔空传音都是一个路数!
她定了定神,斩钉截铁说:“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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