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那时还没有名字,他从灵山出来时刚化人形不久,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
他在山道上遇到一个人,身量比他高,年纪瞧着也比他大。
弥鹿说过,年长的女子要称姐姐,年长的男子要称哥哥,这是凡人之间的礼数。
所以当他们面对面看着对方的时候,白雀将手背在身后,歪着头露出友好的笑容:“这位哥哥,你好呀。你知道花川怎么走吗?”
宣业看了他一会,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白雀跑了几步跟上去:“哥哥,你是要为我引路吗?”
“嗯。”宣业没有看他,只是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
白雀却兴致很高,依然有说不完的话。
“可是哥哥,你带我去花川,你不用回家吗?”
“我听弥鹿说,花川离这里很远的,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做吗?你的家人朋友会不会担心你?”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
白雀那张嘴就没停过,宣业评价了一句:“你很吵,像鸟一样。”
“我本来就是鸟啊。”白雀笑弯了眼,“我是一只白雀,白雀本来就是很吵的,因为我们喜欢热闹,热闹才显得有生机啊,灵山就是这样的。”
“哥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宣业。”
“宣……业。真是个好名字。我听弥鹿说过,宣有疏的意思,疏者,业障皆清。哥哥,你以后一定会无病无灾,自由快乐的。”
“对了哥哥,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名字?”
宣业:“……”
他没答,白雀却兀自叹了一声,自问自答:“其实我还没有人的名字,在灵山也不需要名字,大家总能认出哪只白雀是我。我从灵山出来的时候求过弥鹿,想让他给我取一个名字,可是他说,等我出了灵山,以后自然而然就会有名字了。”
“哥哥,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也是自然而然就有了吗?”
宣业:“……算是吧。”
白雀眸子发亮:“真的!弥鹿果然没有骗我!”
他们徒步走了很长时间,走得不快,白雀总有说不完的话,花草树木在他眼中似乎都趣味无穷。每见到新奇事物总有许多问题要问,宣业只偶尔答他,他却热情不减,仍是见什么都有兴致。
宣业不明白,便总回眸看他,打量他,观察他,思考他为什么这样一副永远欢快的模样。
但直到他们走过了一整个春日,宣业还是没想明白,于是他问白雀:“你为何活到现在,又为何要继续活下去?”
白雀:“?”
白雀哪里听过这种让鸟去死的问题,无奈对方的神情语气太过认真,没有半分玩笑,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但这种问题又哪里会有答案呢?就算让活了上千年的弥鹿来回答,也未必能说得清。
白雀迟疑着回答:“可能是为了这山间的风,林间的花,还有为了遇到像哥哥这样的人吧。”
宣业满眼困惑地望着他,仍不明白。
白雀道:“哥哥,你为什么想知道我为何活下去呢?”
宣业:“因为想知道。”
白雀被他逗乐,笑出了声:“哥哥,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白雀直起身,张开双臂走在田埂上,左右摇晃,像个迎风飞扬的稻草人。
“因何而活……”他沉吟半晌,说,“我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想过为什么活,也没想过为什么死。不过,或许正是因为没想过,没有想要为之而死的东西,所以才一直活到现在吧。”
“哥哥,你有想要为之而死的人或事吗?”他扭头问。
宣业思索半晌,说:“应当没有。”
白雀便笑起来:“所以哥哥,你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活到现在的。”
宣业仔细想了想,道:“或许确实如此。”
花川果真极为遥远,他们脚程又慢,白雀又是个好吃好玩的性子,看什么都新鲜,喜爱热闹,总往人堆里扎,抱着个糖人都能乐上半天,这么一来,他们有时就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很久。
不过宣业并不着急,他回仙州也无事可做,在人间走走倒是不错。所以他没有催促白雀,只在白雀走丢时默默将人给捡回来。
白雀爱热闹,人潮拥挤时便经常走丢。起初他看着来找自己的宣业说:“哥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找我呢。”
后来次数多了就变成:“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等到一整场四季过去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到了花川。直到白雀提及分别,宣业才恍然想起来他们为何结伴而行。
相遇的时候,他仅仅只是为了给一只白雀带路罢了。
如今花川已到,确实该分别了。
白雀离开时并没有难过,他笑着说:“哥哥,我从灵山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弥鹿说过,这就是缘分,我们这么有缘,以后一定会再见的。”
白雀站在远处冲宣业微笑挥手,这是弥鹿教他的,是“再见”的意思。
宣业静静凝望着他,看着他走远,再走远,变成了很小的一点,像一只鸟飞远。
一只鸟雀能活多久呢?
宣业忽然想。
***
宣业回到仙州,前脚刚踏进不知春的门槛,明栖后脚就提着酒进来了。
“宣业,你可回来了!我可是十分想念你啊!”
宣业躲开他的扑拥,问:“终究都会再见,有何可想念的?”
他一问就把明栖给问愣了,不过很快明栖就捂着心口一脸受伤:“宣业,你我相别这么久,你竟一点也不想我,可真是令我痛心。”
宣业不再理他,抬脚往亭中去。明栖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声音也跟着传来:“哎宣业,我这酒可是新酿的,你还没喝过,可要好好尝尝。”
那一日,宣业觉得明栖带来的这酒味道格外好,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甚至向明栖讨了两坛新的。
他似乎喝得有些醉了,独自在不知春坐了两日也没想过挪动一下,但夜风吹过后颈时,他又感到自己是清醒的。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冷了。
生死有命,久别想念再寻常不过,宣业生于天墟,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生命延续不尽,终有再见之时,便也无需想念,所以明栖说想念他,他为此困惑。
但是很快,他的困惑得到了解答。
不知春里也有鸟雀,宣业从前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但突然有一日,他看着那枝头的鸟雀在闹,竟觉心中惆怅。
明明枝头春意正闹,他心里却像是荒着一片秋。
他开始想念在人间遇到的那只白雀。
他好像明白想念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去了长乐天,问明栖一只白雀能活多久。
明栖告诉他,寻常白雀至多不过三五年寿命,若是得缘化形,兴许能活个几百年,不过生死无常,要是碰上大病大灾的,随时都可能会死。
宣业从不避讳死亡,但这一次,他竟因为死亡感到可惜。
他离开仙州去了花川,想见一面白雀。
但未能如愿。
后来过了很多年,他途经灵山脚下,又想起白雀,便决定进山去问问弥鹿白雀可曾归家?
但没等他问,他便得到答案了。
他在灵山脚下见到了白雀。
白雀已无法维持人形,冬日里的溪水寒冷,他半边翅膀浸在里面却毫无所觉。
“是你呀……哥哥。”
白雀的声音充满疲倦,却又含着一丝惊喜。
“你看,我就说过我们很有缘分吧。”
他没有太多力气了,宣业给他渡了仙气,听他继续说:“我原想最后该回来见一见弥鹿,毕竟我是他看着长大的……可是冬天太冷了,我飞到这里就飞不动了。”
“我送你去。”宣业轻声道。
“不用了哥哥。”白雀拒了他,缓慢地说着,“弥鹿见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很难过的,我自小就是弥鹿看着长大的,他总不放心我,我临死还要让他难过一场,这样不好。”
宣业便只能看着他。
“哥哥,你是特地来见我的吗?”
宣业道:“是,我来见你。”
白雀语气里染上了几分笑意:“那我岂不是让你也难过了吗,哥哥。”
“无妨。”宣业没有否认难过,只是说,“此行见到你我很高兴。”
“我也好高兴,哥哥,谢谢你来送我。”
白雀说起这些年去过的地方,见过的景致,遇到的人,一件一件讲给宣业听,宣业静静听着,仿佛也到过了他所说的人间。
在说完那些后,白雀已经很累了,他问宣业:“哥哥……你去过鸣春涧吗?”
宣业道:“不曾。”
白雀又道:“我经过南亭的时候听人说起过,说那里的花很好看,落花会顺着山间的水流下来,殷红一片,可惜我看不到了……”
“哥哥,你说,谁死的时候都会像我这样留恋人间吗?”
宣业垂着眸子,默了片刻才摇头道:“我不知。”
白雀似乎是极轻的笑了声,而后就安静下来,再也没有说话。
等冬日过去后,新绿复苏,花色染上大地,宣业惦记着白雀说过的话,去鸣春涧走了一遭,见了一场春日。
他回到仙州时,抬头望见仙府门口上的“不知春”三个字,默然良久,将那几个字抹去,刻上了新的——
宴春风。
此后,这里春风吹过,宴似人间。
***
“上仙,这里好美!”
白雀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鸣春涧的风光景致,如今一晃百年,祝欲却如愿踏上这片土地。
他就站在这山涧之间,山水作伴,鱼鸟相嬉,花色从脚下晕开,漫在水中绵延而去,美如一幅瑰丽画卷。
祝欲转过头来时,眼眸中尽是欢喜和春色。
他问:“上仙,你喜欢这里吗?”
宣业走过人间太多地方,再奇美的景致他也见过,真正的仙境之地他也已经去过。
可他望进祝欲眼里,却说:“应是喜欢的。”
他第一次到这里时,其实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但是此时此刻,他确信自己是喜欢这个地方的。
T^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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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白雀心事又逢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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