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拉着踏进界门的一瞬,祝欲感到身体骤然一轻,宛如被灵气荡涤了一遍全身。
不过这只是一个瞬息,那一瞬之后,身体的重量重回地面,他整个人也彻底清醒了。
他们已离开徐家,身处仙州。
仙州多云雾,却不是什么天上地下,而是天道开辟出的另一方空间,若非是有仙引路,常人是绝无法踏足此地的。
他们行过白桥,落花流水绵延而去,不知尽头。也听见鹤鸣不止,仿佛遥遥数千里。更亲眼所见仙州那蜿蜒不尽的神木,云雾中忽隐忽现的宫殿仙府,众多奇景皆是祝欲以前从未得见的。
但他只亦步亦趋跟在宣业身后,一言不发,安静得叫人惊奇。
某一刻,宣业在玉阶上停下,转头看他:“你为何不说话?”
他问得直白,祝欲不好不答,只好道:“我怕吓着上仙。”
宣业:“?”
“为何?”宣业又问。
祝欲犹豫道:“在白雾林的时候,上仙说听过我和谢家的事,我在谢家门前说的那番话,上仙想必也知道了,如今说多错多,我怕吓着上仙,上仙一怒之下将我赶出仙州。”
他这番话说得没什么感情,显得上仙是上仙,弟子是弟子,只有恭敬和礼数,没有半分别的私情。
宣业却只觉得他奇怪,道:“你知道我不会。”
祝欲道:“那可说不准,上仙的心思难猜,此刻不会赶我,下一刻没准就厌了我,留我不得了。”
他话里仍是没什么情绪,宣业反问他:“我厌你什么?”
“我不知道。”祝欲把问题又抛回去,“上仙厌我什么,上仙自己不知道吗?”
他们目光都落在彼此身上,一个带着试探,一个不明所以,问题抛来抛去始终没有答案。
好在上仙说话直接,也道:“我不知。”
更好在上仙对没做过的事不会缄口不言,又道:“而且我并没有厌你。”
这一前一后两句话出来,祝欲哪里还能面无表情做个安分弟子,眨了眨眼,又认栽了。
“上仙,你可真是奇怪得很。”他叹了一句,语气无奈。
见他不再一板一眼的说话,宣业这才抬脚上了玉阶,领着人继续往前走。
仙州多云雾,玉阶又长,云雾弥漫其上,瞧不清远处,只能看得见近处的人,祝欲走在后面,一抬眼最先看见的便是那满身清气的仙人。
一如当年,他仍在仰望他。
不同的是,此刻的上仙并不疏离,不似当年那般遥不可及。
“上仙,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宣业回头看了他一眼,只道:“我说不能,你便不问吗?”
祝欲想了想,说:“我还是会问。”
于是宣业转回去,没再说什么。
身后祝欲的声音传来:“上仙,你与明栖上仙的赌注有结果了吗?”
当然是有的,不用问也知道。
但祝欲偏偏要多此一问。
宣业平静答他:“赌输了。”
他与明栖对赌,赌一个人能否通过比试登上仙州,他赌输了,那人的确登上仙州了。
祝欲又问:“那上仙可有后悔?”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问祝欲也知道,裴顾心性自由,若是后悔便不会答应对赌,既答应了,便是不问输赢了。
可祝欲仍是要问,想要确认心中的猜想是否是真的。
但他显然低估了某位上仙的直接,宣业再次停下来,回身看向他。
这一眼很长,祝欲被盯得不自在,刚想说点什么,便听得对方道:“我与裴顾有何不同吗?”
祝欲一愣,摇头道:“除了相貌,并无不同。”
宣业看着他道:“那你这般明知故问是为何?”
“……”
祝欲难得沉默不语。
他确实想问的是别的。赌注有没有结果,后不后悔,这些都是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真正想知道的是——清洲此行是为了见一个人,见的是谁?
犹豫之下,祝欲终于抬起眼:“上仙,若我问了,你会如实相告吗?”
宣业道:“问不问在你,答不答在我。”
祝欲没忍住笑了下,在白雾林的时候裴顾也是这么说的。
「你可以问,我自然也可以不答。」
裴顾与宣业,果真是真真切切的同一个人。
因为这句似曾相识的话,祝欲安下心来,连神情也多出了几分坦然。
“上仙,你与明栖上仙对赌,赌一个人能不能通过比试,那个人是我吗?”
“是。”
宣业并没有丝毫犹豫。
祝欲又问:“所以上仙途经清洲,要见的人是我?”
“并非途经。”宣业说,“我去清洲本就是为了见你。”
特意去见,并非途经。
祝欲听懂了这话的意思,心中升起喜悦。
“上仙是因为听了谢家那些传闻,所以想见我吗?”
“是。”宣业没有停下脚步。
祝欲笑起来:“旁人皆道我大言不惭,仙州想必也不会有仙将那些话当真,上仙怎么就特地走了一趟清洲去见我?”
宣业似乎是顿了一下,才说:“明栖说你是妄言。”
“?”
这有什么相干的?
祝欲正疑惑,又听前面的仙道:“所以我想去看看,这妄言的人是何模样。”
……原来是因为好奇。
“仙也会好奇人间事吗?”祝欲问。
“明栖经常会。”宣业说。
这其实有点避重就轻了,但祝欲没有深问下去。
他说起了别的:“传闻都说宣业上仙性情淡漠,无欲无求,最是规矩也最是清醒,可我与上仙同行数日,知晓上仙心中有惑未解,更觉上仙心性自由坦荡,与传闻倒是有所不同。”
听到这话,宣业停下来,侧过身略带探究地看着他。
“我与传闻不同,你失望了?”
祝欲笑容明媚,摇头道:“怎么会?上仙这般性情,我更心向往之。”
这当然不是祝欲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明心意,在白雾林时宣业便早已听过这样的话。
不过,那时他还是裴顾,以宣业的身份听这样的话是头一回。
明栖将谢家的事传上仙州时,仙州虽有议论,但谁都说这是少年心性,当不得真,日后定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也还是有另一种说法的——
“在仙州,你这叫执迷不悟。”宣业说。
祝欲笑出声来:“上仙也这么认为?”
宣业默然良久,却说:“……我不知。”
祝欲知道他是真的不知,因为裴顾不会说谎。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连自己有无愿望都无法分辨的仙人。
但白雾林中的袒护历历在目,祝欲便仍心存侥幸。
所以他又问:“都说宣业上仙从不与人亲近,可白雾林那几日,上仙多番出手相救,又是为何?也是因为仙人慈悲吗?”
宣业却说:“你不同。”
祝欲感到心脏在猛烈跳动。
他压下这份惊喜,问:“上仙为何待我不同?”
宣业回眸久久凝望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说:“我以前遇见过一只白雀,你很像他。”
祝欲想不出人和鸟还能有想象的地方,便问:“哪里像?”
“都很吵闹。”宣业说。
祝欲:“……”
方才还问他为什么不说话,这会儿就嫌他吵了。
祝欲问道:“那那只白雀现在怎么样了?”
宣业沉默一瞬,说:“死了。”
祝欲:“……”
问都问了,此刻突然回避反而显得刻意,祝欲便接着问:“怎么死的?”
宣业平静道:“冬日里冻死的。”
“啊……”祝欲轻轻叹了一声,“没赶上春日再死,真是可惜。”
他有感而发,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不合时宜,赶忙解释:“上仙勿怪,我并非是那个意思,只是听上仙说那白雀吵闹,想必是很喜欢春日的,没能等到春日,对它来说大抵是件憾事。”
宣业偏眸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时唇边多了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祝欲没瞧见。
“我并没有怪你。”
这话很像是裴顾会说的,祝欲没忍住笑了下。想到这几日叫的“裴大哥”和眼前的上仙是同一人,他就有些高兴。
还没高兴完呢,忽然又听见前面的仙问:“你如今喜欢春日吗?”
祝欲回神,觉得这问法有些奇怪,但没太在意,只笑着道:“上仙说我和那白雀都很吵闹,那我自然也是喜欢春日的。”
宣业似乎是轻点了下头:“我想也应当如此。”
祝欲想不通怎么就“应当如此”了,但宣业上仙今日的问题似乎格外多,很快又抛给他新的问题:“你可曾去过鸣春涧?”
“不曾。”祝欲摇头,他只听过,没去过。
“你想去吗?”宣业问他。
“嗯?”祝欲被问得一愣,后知后觉才道,“我……虽不曾去过,但见书上写过,鸣春涧鱼鸟相乐,落花满溪,有如仙境,这样的地方,任谁都会向往吧。”
“嗯。”宣业像是赞同他的说法,应了一声,“那明日便去看看吧。”
祝欲却有些不解:“上仙既然要去,为何要等到明日,不现在就去?”
他自小没有好运,最知晓的便是“明日之事多变数”,若是想做什么便要立刻做,否则霉运一来,迟则生变,他什么也做不成。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
宣业停下来,侧身望他,不知怎么没有说话。
祝欲疑惑:“我说错了吗?”
“不,你说得很对。”
宣业转身往玉阶下走。经过祝欲身旁时道:“走吧。”
祝欲却站在原地没动,有些不可置信:“我也去吗?”
“你不是想去吗?”
宣业回身望他,此时二人位置已然调换,宣业站在低处,祝欲站在高处。这样的站位衬得方才那句“走吧”像是一种邀请,祝欲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那仙就会朝自己伸出手似的。
片刻,祝欲弯眼笑起来:“当然要去!”
他朝仙人一拜,语气欢快极了:“烦请上仙引路。”
他这个模样落在宣业眼中,与一只喜欢热闹的白雀真是别无二致。
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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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白雀心事又逢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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