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众人惊诧望去,只见苏韵搀扶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从堂外徐徐走来。
苏翁见到来人一怔,举在空中的拐杖打也不是,放也不是。
林氏最快反应过来,忙上前去迎,“阿姑。”
“嗯。”苏母应了一声,冷眼瞧着地上跪着的儿子,斥道,“三郎,你阿耶活着的时候,你都没跪他几回,如今年岁长了,膝盖倒是愈发软了!”
苏崇连忙起身,“阿娘,您怎么来了?”
苏母眼睛斜睨向苏翁,答非所问冷哼道:“我还没死呢,儿孙的亲事,轮不到其他人来做这个主。”
苏韵心中愕然,身旁这个言辞犀利,气场骇人的老人,还是她那慈眉善目的祖母吗?
堂内众人也皆是一惊,面面相觑之后,纷纷起身见礼。
见苏母来到跟前,苏翁只得放下拐杖,闷声问了句,“长嫂,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苏母脚步不停,越过苏翁父子,径直在主位坐下,面无表情道:“好不好的,不劳你挂念,几十年前分家时,你曾说过,你家的事,不劳你长兄和我费心,怎么老了老了,倒跑到我这,管起我孙女的事来了?”
胡氏和林氏闻言皆一惊。
自打嫁进苏家来,只知道两房关系不是很热络,却不知还有此等陈年旧事。
她们尚且不知,那小辈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林氏忍不住去看立在另一旁的苏韵,却见她正一脸崇拜之色,望着祖母。
惊诧过后,胡氏后脊开始发凉。
苏母成日待在院子里,翻看医书伺弄草药,好似什么都不关心,不但免了小辈们的晨昏定省,府上大事小情也向来不过问,俨然一副超脱世外,老神仙的做派。
当初严家提亲时,苏崇夫妇也曾前去问过苏母的意见,苏母在细细听过之后,只说徵儿满意便是,她这个当祖母的没什么特殊想法。
苏母历来如此,是以胡氏才舍近求远,跑去找二叔帮忙,希望长辈能以君子重德为由,驳了苏崇退亲的念头。
如今看来,这一步棋,实在是错得离谱。
放着自家长辈不问,倒请了旁人来做主,这明摆着就是没把她老人家当回事。
得找机会往回找补才是。
想到这,胡氏讪笑几声,“阿姑,二叔也是关心…”
后半句没等说出口,就被苏母冷冷扫过的眼神冻住了。
“大伯母,”苏振毕恭毕敬道,“不管怎么说,咱们毕竟是一家人,还是得多走动,有什么事,也好相互照应不是?”
苏母不为所动,“你们小辈愿意来往,我不拦着,但若有人想要跑到我府上来,以我夫君的名义,打我的儿子,得先问过老婆子我,给不给你这个脸!”
苏翁面色铁青,“长嫂,当真要如此么?”
苏母反问,“我说得还不够明白?”
苏翁不再作声。
苏韵偷偷抬眼瞥过去,二叔祖正直直瞪着祖母,眼里的愠色简直快要溢出来,要不是年迈肤色深,估计早就脸红脖子粗了。
这也难怪,在这么多小辈面前丢脸,还无法反驳,搁谁谁都难受。
反观祖母,牢牢坐定,面不改色与二叔祖对视,还在气势上压了对方一头。
巾帼须眉!她暗暗在心里竖了竖大拇指。
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这么剑拔弩张,堂内气氛压抑到极点,小辈们大气都不敢喘。
在事情闹得更僵之前,总得有人解围。
苏振硬着头皮上前,讪讪道:“大伯母,您看……”
立在堂中的苏翁,枯槁老手一抬,将其打断,“我们走。”
“阿耶…”苏振还想劝说一二。
“走!”
苏翁这一吼,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转头之时身形一晃,但他很快拨开苏振伸过来的手,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出了门。
跟随而来的男男女女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既然老家主都已经走了,他们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纷纷起身告辞。
堂内只剩下苏母、胡氏,还有苏崇一家三口。
苏韵瞧着祖母,面色不悦斜乜向胡氏,便知道她老人家定会向胡氏发难,所以并不急着开口。
“二郎家的。”苏母唤道。
胡氏忙起身,“在。”
“原本我想着,孝心不流于形式,每日晨昏定省,你们累,我也烦,这才免了去,谁知竟叫你忘了,家里还有我这个老婆子。”
“阿姑,我…”
苏母冷声呵斥,“我话还没说完。”
“是。”胡氏忙闭了嘴。
“相夫,你夫君每月只回来几日,连顿好的也吃不上;教子,香尘亲事没着落,承会书读得一塌糊涂。”苏母数落起胡氏来,丝毫不留情面,“既然你什么都做不好,那便跟玥娘从头学起。明日起,你每日晨昏定省,雷打不动,用过朝食之后便去找玥娘,你可听清楚了?”
胡氏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违逆,只得嗫嚅道:“听清楚了。”
苏母眼也不抬,“听清楚便回去吧。”
“是。”
胡氏起身行了礼,灰溜溜出了门。
苏韵心中叹然,这一个两个,都被撵了出去,说一不二,不怒自威,这样的祖母,她可从未见过。
还好她紧要关头,想起前世,苏璎曾偶然提起过,祖父和二叔祖的陈年旧事——
二叔祖年少之时,在已有妻子的情况下与一名歌伎相爱,想方设法纳其为妾,对其极尽宠爱,颇有宠妾灭妻之嫌。
祖父看不过,将二叔祖训斥一番,祖母更欲将歌伎赶出家门。
二叔祖自然不肯,与祖父祖母大吵一架之后分了家,搬到偏远的县南,扬言以后他的事,不劳长兄长嫂费心,只差没直接说要断绝关系。
祖父的父母走得早,所谓长嫂如母,二叔祖分府迁走后,祖母还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么多年不见两房频繁来往,足可见并未冰释前嫌。
“徵儿啊。”一声轻唤打断她的思绪。
苏母朝她伸出手去,声音也柔和了几分。
“阿婆。”她乖乖上前,把手放到祖母掌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本想着让你选个中意的郎君,至少能苦中取乐,过上几年舒坦日子,谁知…”苏母摩挲着她娇嫩的手背,轻叹一声,“不过你能见微知著,也是好事,至少不用撞了南墙再回头。”
苏韵苦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南墙她不但撞了,还撞得头破血流。
苏母继续道:“你呢,也无需沮丧,这天下好郎君多的是,你一向颖悟,只要能坚守本心,在哪都会过得很好的。”
“谢谢阿婆,徵儿谨记。”
坚守本心。
苏韵另一只手在袖子里捏成拳头。
是啊,那个明媚生动的自己,这次可不能再弄丢了。
“阿娘。”苏崇上前垂首认错,“都是儿不好,原本今日一早,儿便要去问您的意思来着,可碰巧儿的好友,给儿送来一只上好的诸葛笔,儿…唉!您也知道,儿就这点爱好,便一时忘形,耽搁了,这才叫您最后一个知道,并非故意瞒着您。”
瞧着挺大个男人耷拉个脑袋,说话还瓮声瓮气,苏母无奈,“行啦!我又没说什么。”
苏崇吸了吸鼻子,“多谢阿娘体谅。”
“玥娘,去把我的那串水玉念珠给三郎拿上,给严家当作赔礼。”苏母吩咐过玥娘,又转过头嘱咐夫妇俩道,“你们两个再挑些东西带上,到了严家好好说,要求得人家谅解,毕竟是我们失信在先。”
“阿娘放心。”苏崇拍着胸脯保证。
苏母转向苏韵,“徵儿,在你耶娘去严家之前,你还是约严家郎君见个面,把话都说清楚,了了他的心思,以免日后再生事端。”
苏韵郑重点头,“是。”
“行啦,”苏母在玥娘的搀扶下起身,“我也乏了,你们都去忙吧。”
“那,儿先行一步。”苏崇有些等不及,指着堂外,“儿的好友,还在书房等着。”
苏母一扬下巴,“去吧。”
“欸。”苏崇撩袍快步出了中堂。
林氏和苏韵也行了礼,转身便要离开。
刚行几步,苏韵好像想到什么似的,脚步倏地顿住,林氏猜到她是有话要同祖母说,也不多问,径直先出了门,给她们祖孙二人留出空间。
苏韵缓缓回身,迟疑片刻,才抬头对上苏母的眼,“徵儿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阿婆。”
“你说。”
“世人多面,初时相交,见的皆是最光鲜的一面,夫君如是,舅姑亦如是,不朝夕相对,根本无法分辨对方是人是鬼。”她眉心微跳,眼里尽是迷茫之色,“难道女子命途好恶全凭天意,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便要受那火煎油烹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苏母听过之后,非但不疑惑,反倒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来。
“几个孩子里,你最像我,可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并没能想到这么多。”苏母顿了顿,又道,“我说这世道女子不易,是因为,大多数女子要仰仗夫君过活,一生喜乐皆系于夫君身上,不管对方给的是蔗浆还是毒药,都只能双手接着。”
苏韵静静听着。
“你也许在想,若不知前方是坦途,还是崎岖山路,为何我非要走这一遭呢?”苏母目光转向堂外满园春色,唇边漾起无尽笑意,“人活一世,如乘车远行,遇到风景想下车看看,那便去看,不必畏首畏尾。旖旎湖光是景,泥泞沼泽亦是景,喜欢就留下,不喜欢,转身回到车上,继续向前便是。悲喜由己不由人,命途便不再是赌注,而是棋局,一招一式,输赢全凭自己。”
“悲喜由己,不由人。”苏韵喃喃重复着,若有所思。
苏母见她出神,朝玥娘一摆手,玥娘忙过来搀扶,主仆二人无声无息出了门。
苏韵还在原地呆呆出神。
还不等她想明白,雪信从外面进来,将一封信送到她眼前,“娘子,严郎君的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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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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