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一通折腾，等时有嘉醒的时候又是晚上了。
段淑文也在床边，和时柔轻声说话。她们看到时有嘉醒了一个去倒水，一个扶他起床。
“可吓死我了，我家从来没有人发烧烧到40度以上过，你也算是让阿姨涨见识了。”段淑文边接水边调侃道。也是实话，他家那俩爷们就没怎么生过病。
时有嘉喉咙肿痛，声音也嘶哑，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时柔抚他坐好，接过时柔递过来的水道：“给你段阿姨吓得不轻呢，嗓子也发炎了，少说话先喝点水。”
时有嘉点点头接过水一口气喝完了一杯，嗓子润了一下能勉强说话了。
“谢谢段阿姨，让你担心了……妈妈也是……”他说完有些愧疚，说不来医院的是自己，结果倔完还是被折腾到医院了。
时柔和段淑文都叹气，前者觉得心累，自己根本不会照顾人，短短一年时有嘉不是生病就是吃药，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后者觉得怜爱，心疼他懂事，叹他体弱。
时柔道：“刚刚去买了点青菜粥，我去端来喂你吃点，你先坐一会儿。”
她起身出去。
段淑文还坐在旁边看着时有嘉，问他：“还有没有哪里很不舒服？有的话就告诉我们。”
“没有了，咳，我感觉好多了，谢谢阿姨。”时有嘉觉得哪哪都不舒服，但是和下午比起来真的已经好多了。
“你这孩子怎么老是跟我这么客气呢，阿姨刚回来就生分了吗？我要难过啦。”
她假装嗔怪，时有嘉却是真的信了，一面觉得自己已经麻烦人家既然愧疚，又何必再表现出来，明知道段阿姨不是会计较这些的人，她是真的喜欢自己；另一面脑子一团浆糊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好，只好瞪着烧红的，还有些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段淑文被她看得更是心疼：“如果你要谢我，你就赶紧好起来，不然我烤的饼干都没人吃了，哎，要是你能去我家住两天就好了，也算你孝顺我好不好？”
她真话假话参半，但是用情已经到了九分。时柔忙她也知道，时有嘉自己在家的时候段淑文想着让他经常来自己家吃饭，这样也方便照顾他，时柔也可以放心些……但时有嘉性格不爱麻烦人，看他连自己亲妈都见外的很，觉得要是这样说了他一定会拒绝，到时候还会因为拒绝了自己更加愧疚。此想法作罢便换了个新的，反正林复一周回来一次，到时候留着他玩儿两天也是好的。
“我会的，阿姨对我好我都知道，我等会儿和妈妈说，等我痊愈了就去找你玩儿。”
段淑文计划通，满意的点了点头。
时柔也回来了，看他们聊得高兴问道：“这么高兴，在聊什么呢？”
“聊怎么把你儿子拐去我家给我当小幺儿呢哈哈哈哈哈哈哈……”段淑文乐道。
时柔听了也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那感情好啊，嘉嘉还多了你这个便宜干妈疼她！”
时有嘉看她们说的高兴也笑，只是嗓子里发出的不是哈哈声，“嗬嗬”的怪声儿像是卡在喉咙里也像是喉咙漏气儿一样，听得人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我留在医院照顾嘉嘉就行啦，天也不早了，淑文姐你赶紧回去吧。”
时柔劝道。她下午和段淑文几乎是前后脚到的医院，他陪着时有嘉打针吊水，段淑文就去帮他办手续和拿药，忙前忙后帮了不少。
“没事儿，我等嘉嘉吃了晚饭再回去，家里就我一个，回去也是无聊，倒不如和你多聊会天。”段淑文道。
于是她们就看着时有嘉一勺一勺的喝粥，几点绿色的菜叶让白粥显得不那么寡淡，不过时有嘉现在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到也不在意。
等吃过晚饭收拾完再次躺下已经接近11点了。时有嘉担心段淑文一个人回家就让时柔去送她回去。
“可是……”时柔和时有嘉想的一样，可是又担心时有嘉一个人在这儿。
“我没关系的，我马上就要睡着啦，段阿姨今天也辛苦了，你要是不放心，送完阿姨马上再回来就是了。”
“那你赶紧睡啊，要是有什么事就摁床头的铃。”时柔给他掖了下被子，拿了钥匙就和段淑文一起走了。
时有嘉没有骗她，吃了药后困意席卷，她们刚走时有嘉就睡着了。
停车场，段淑文走在时柔后面，她没有阻止时有嘉说让时柔送她，因为她也有问题想问时柔。
上车后段淑文单刀直入：“下午嘉嘉睡着那会儿，一直在叫哭着叫哥哥，他还有个哥哥？”
时柔被她的话问得一愣，有些猝不及防，但是更多的是倾泻而出的酸楚与痛苦。她捏紧钥匙发动车，不知道这些话要从何说起。
段淑文问完看她神色不好也没再追问，恐是人家的一道疤，问出来已是莽撞了，但实在是想知道时有嘉现在的状态，是不是和那个哥哥有关。
汽车驶出停车场，夜深路上车也少，时柔缓缓呼了口气才慢慢回答段淑文刚刚的问题。
“你知道我离婚了对吧？”时柔先是问道，但也没有要段淑文回答。
“我和我前夫，大学是同学。我们都是学设计的，也是因为设计稿结缘，那会儿脑子天马行空，对方做什么都觉得浪漫，连看对方被毙了的设计都觉得可惜……我不敢自诩才华，但是也是优秀毕业生，他在设计上虽然稍逊于我，但是在组织管理方面也算是个天才。我们在一起那会儿，甚至是彼此的初恋，灵感的缪斯……好得天天除了睡觉随时都黏在一块。”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儿，像是陷进了回忆，被美好迷住了双眼。段淑文虽然猜到了她离婚了，但是没想到，这件事你竟然要从恋爱开始追溯。
“顺理成章的，毕业后我们就结婚了，因为不想进公司，就合伙开了间工作室，刚开始很艰难，设计行业客户要求多，高端的设计他们未必懂，我绞尽脑汁的设计他们也未必喜欢，我那会儿……哈，心气儿高着呢，我看不上的不接，要求无限返稿的直接撂挑子，他在我后面急得焦头烂额，但是依然尊重我的意见。我都知道，所以我当时对他是真心又敬又爱，敬他才华横溢要为我拉脸赔笑，爱他理解包容事事以我为先……”
“你应该没看出来吧？我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人，他当年说，就爱我跋扈霸道的样子，像老家特产的小辣椒，还特意为了我，抽时间去学了川菜……感情升温的时候事业也起步了，日子也一天一天更好了……”
讲到这里，时柔声音有些暗哑，后面的话像是被堵在喉咙里争先恐后的往外挤，于是全都堵在了后头，上不得，下不去。她把车靠边停下，将头抵在方向盘上。
段淑文看她欲哭无泪的样子也一阵难受，侧过身抱了抱时柔的肩，给她一个无声的安慰。
时柔果然没有哭，像是难过的眼泪早已流尽，此刻维余气红了眼和恨意。
“就在这个时候，意外的，在我们都没打算要孩子的时候……有了嘉嘉的哥哥，何初。”
泪水突然滂沱而下。
“我们虽然意外，但是都打算生下来，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我们给他取名叫何初，既是初见初心初次，也是希望，白首如初……他的到来既是意外，也是爱的孕育，我们都很爱他，孕期我在工作上更加刁蛮，有时候我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是他不觉得，他白天忙着工作要抽空照顾我，晚上回家还要打理家务……这么好的男人，我当时竟觉得自己配不上了。他知道我的担忧后，在我6个月的时候我们就先放下工作，去附近旅游，我心态有所转变他也没那么累……何初出生那天，他哭了好久，说以后再也不要孩子了，太痛了。我当时就觉得，为了他，我再生一个也没问题……而我们第一个孩子，他好得不像是我们的孩子；何初从小就懂事儿，你能信吗?一个两岁的孩子，会自己穿衣穿鞋，还会给妈妈捶腿捏肩，给爸爸递包拥抱。”
时柔哭得无声，声音也越来越轻，像是害怕一口重气吹散了这美好一样，只敢轻轻呼吸。
“我跟他爸爸忙，就把才三岁的他送去了托儿所，我们都是不懂事的父母，不知道怎么当好父母，但是孩子却是特别懂事，他几乎没有和我们提过要求，不在托儿所的时候就在家里等我们回来……我现在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心寒，哪个父母会把才不到4岁的孩子独自放在家里，哪个孩子会在4岁不到的年纪就自己安安静静的，不吵也不闹？他第一次跟我们提要求，是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他爸不太赞同，我们就问他理由，他说，他说想要个可以陪他玩儿和他说话的人……”
时柔泣不成声，段淑文也震惊了，林复从小就让人操心，闯的祸比他自己吃的饭都多，她和他爸赔的笑脸比林复哭的次数都多，当然，挨揍的次数也是数不清……好在后来懂事了，知道自己闯的祸自己解决，绝对不闯自己解决不了的祸。他见过的小孩儿小时候几乎都淘，没有几个听话的，听话的也没有这么懂事，像是小孩儿躯壳里住了一个早已成熟的灵魂……她不知道如何安慰时柔，这种难以抚平的歉疚，语言已是匮乏，只好默默无言的陪着她。
时柔哭着继续道：“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孩子需要的是陪伴，我开始不那么忙着工作，早回家，陪孩子，但是他爸爸依然很忙。后来我们商量了一下，又问了何初，问他还想不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他的回答还是想要……我们也觉得可以再生一个陪他。于是约定第二个孩子，随我姓时，因为我们都觉得这个孩子来得正是好时候，所以决定不管男孩女孩都叫有嘉……他本应该是一个集全家爱意出生的孩子，或许没有何初那么懂事，但是骄纵一些也没关系，我们都爱他，他可以不用那么聪明，但是一定会快乐……”
话到此处，段淑文已经大概明白后来发生了什么了。
“在怀上时有嘉6个月的时候，我抓到了他出轨的现行，好荒谬，我比他还要意外。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丈夫，爱人，家人会背叛自己，我们那么相爱，还有两个孩子，我甚至一点都没有看出来他不爱我或者是变心了……我等他跟我解释，我还信他。然后我等到了一份离婚协议，他还很好心的说会陪我到孩子出生！荒谬！我当时气得一阵发抖，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一年前，我才知道我一点都不了解他，这居然不是第一个……我说他瞒得真好，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他从未隐瞒……那我算什么？你的皇后？她是你新纳的贵妃？不对，我应该是废后了。我当时气得脑子发懵，协议没签我直接找了律师，让他和我的律师谈。等那阵儿气过了之后我就开始不正常了……我，我抑郁，发疯，甚至打孩子……我像个神经病，后来何初哭着给我妈打电话，我妈才知道这件事儿，帮我办理财产交割，离婚协议，最后孩子一个也没给那个人，可笑的是他从未想过要争取孩子……”
时柔恨得眼红，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时有嘉出生后，我没抱过他，我甚至讨厌我的孩子。开始是我妈在照顾，大概半年后，我爸病重她也走了。时有嘉就是何初在照顾，他那会儿才四岁多就学会了给弟弟换尿不湿，泡奶粉，抱着哄，唱摇篮曲，甚至……做饭，洗衣服，打扫，照顾生病发疯的妈。后来林复生着病还要哄孩子，兑奶粉的时候被滚烫的开水烫得半个手臂都破了皮……我才知道，原来他在不知不觉的长大，时有嘉甚至已经会喊哥哥，妈妈了……他哭着来拉我，嘴里喊着哥哥，哭。我才像从那场噩梦里惊醒。”
“后来我开始重新投入工作，没那么多心思后也就不发疯了，但是时有嘉我也没有照顾过，一直都是何初在照顾，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跑了，不知道他第一颗牙是什么时候掉的，也不知道他的家长会时间，不知道老师叫什么……我刻意去忘记那段时间，于是也忘记了时有嘉，何初他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或许在心里怨我，但是从不说出来。我后来一看到何初的脸就觉得愧疚，更不要命的工作，我把赚的钱全部都给他，让他照顾弟弟，找阿姨帮忙……他开始不想要，他想要我去和弟弟说说话……”
段淑文听到后半段对时柔又气又怜，气他对自己和对孩子都狠心至此，怜她真心被辜负，反过来还要孩子照顾。更想知道时有嘉哥哥发生了什么。
“这种日子……就这么凑合的过来了，直到一年前，我做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何初他喜欢上了一个男生，一个学艺术的。其实在我大学那会儿，就见过很多了，虽然不少这种人，但是我也看到了不被支持的感情，看到了被注定的未来，我想到了我自己，想到了周围邻居的冷眼与嘲笑，我害怕他以后也会被世人指点唾骂甚至失去自我……我最后一次见他，他眼里只有失望与疲惫，像是十几年的人生已近累得他不能在继续往前走一步。在他高考结束后他就走了，留了一封信，交代我说要按时吃药，时有嘉身体不好，记得经常带他去看医生，几大页纸，全是对我的叮嘱，如何照顾时有嘉。我看那熟悉的名字，但是除了名字什么都陌生……我找不到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后悔得想要一死了之……直到时有嘉找不到哥哥和我哭，怪我赶走了他，他大病一场，周围的环境也不再适合我们继续留在那里，我们就搬家了……”
后面的事情，段淑文就大概都知道了，她没法对别人的家事做任何评价，她虽然惊骇，但也觉得，何初那么好一个孩子，喜欢的人不要辜负了他才好，至于是男人还是女人已经无所谓了。他像一个驮着房子努力往前爬的蜗牛，一定很累，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第一次对父母提的要求……转念一想那最后一封书信又觉得——他一定从未后悔过。又忍不住想要怪时柔，没有何初那个家早散了，但是转念一想，一个据说霸道跋扈的人变成了今天这个小心翼翼的样子，是否已经是惩罚了？她原本也可以做一个好母亲。
转过来转过去，转成了理不顺的毛线球，不知道头在哪儿又要怎么理顺呢？
段淑文问道：“何初应该和林复差不多大吧？”
“比何初大一岁……淑文姐，今天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对不起，我，我不是个好人……”
“诶！诶诶，打住，你和我说这干嘛，你呀，和我道歉又有什么用呢，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过去不应该被忘记，但是也不能久陷过去。你得往前看！被你辜负的你要补偿，被你弄丢的人也要继续找，找到后是被原谅还是愧疚补偿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目前最重要的是，嘉嘉还在生病，你要照顾好他！不要再让他失望了。”
时柔被她说得眼泪止不住，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亏欠的人，也不知道后半生能不能赎完前半生的罪……
段淑文感叹，难怪时有嘉生病了喊哥哥不喊妈妈，被哥哥奶大的孩子，一出事就下意识的找哥哥，但是哥哥不在要找谁呢？要不……让林复当他哥哥？算了，那小子比何初差得有点儿远。
把段淑文送回家后，时柔回家拿了一套时有嘉的衣服去医院，出了汗明天换一套穿。
今天和段淑文说的的这些事，除了医生外她没和别人说过，想起来除了后悔愧疚竟然找不到其他痕迹了，原来早就不恨了，那多余的恨意占据了两个孩子最好的童年，甚至延伸到了少年时期。
到病房的时候时有嘉睡得很沉，呼吸有些重，但是呼出的气已经不烫手了，时柔借着昏暗的月光仔仔细细的看时有嘉，小脸只有她巴掌大，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谁看了这幅病态的样子都会心疼。但是她看着这张脸却看不清他小时候的样子，她记得家里有本相册，是何初从小给时有嘉拍的照片，两个小孩子就这样自己记录了自己的童年，青春……
时柔在陪护床上躺下，明明很累却睡不着，她侧脸看着时有嘉那边，听他沉重但均匀的呼吸，渐渐也闭上了眼……
段淑文：恋爱脑要不得啊！
林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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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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