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跄两步,似乎是气极,又极为无力地一挥手,仰面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原本围绕着他的无数碎片,被这一挥手带来的气流吹散,像遭遇了一场飓风,四散飞溅,其中两三片向着明十七迸射而来,隔着一层纱帐,打在了他的额头上,又被反弹落到地上。
几块碎片静静躺在离明十七不远的地面上,随着一点流光,变成几片闪烁着玻璃光彩的雾气。
其中一片雾气里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
明十七目光震颤,紧紧盯着那张熟悉的脸,这张脸比他后来更习惯的那一张年轻了许多,眉毛处的皮肤是光洁完整的,还没有后来的那一道疤痕——这是十七八岁时的老k,他在射箭队时的舍友。
隔着纱帐,老k的脸显出一点不真实的朦胧感,他脸上挂着欠欠的表情,似乎又在笑话什么人了。这种表情,当年蔚禾来队里看他时,明十七经常能在老k脸上看到。
那点雾气一瞬即逝,老k的脸飞快地隐没在了消失的雾气中。
明十七的脑子迟钝地消化着眼前这一幕,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真的变成了木头,直到他的眼前重新出现了另一张眼熟的脸。
他已经忘了这个人的名字,但还记得他是蔚禾高中时候的班长。
明十七后知后觉,发现这些碎片里出现的人,似乎都与蔚禾有关。
那些围绕着无尤的碎片,是蔚禾的记忆。
明十七的心脏剧烈地在胸腔震动。
他睁大眼睛,想要将纱帐后的空间看得再仔细一点,然而隔着细密的经纬纹路,眼前的一切都被套上了一层淡黄色的障碍,一道轻飘飘的纱幕,此刻犹如天堑。
他只能艰难辨认出,所有的碎片都来自一个方向。
就像风吹走了一地落叶,但叶子来的地方,就是树的所在。
蔚禾可能就在那里。
明十七迫切地需要看到更多,然而变化成小木偶后,他的意识就再也不能正常驱使这具身体,若水变化时告诉他,只有她和一清的口诀,才能让他恢复常人。
若水与他约定的,是在明十七进入能应阁一天之内,她会再找一个借口来探望无尤,到时候再将明十七带走。
然而无尤刚刚下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再来打扰他,明十七和若水设想的计划已经不能按照预期进行了。
现在看来,无尤所下的这道禁令,极有可能与蔚禾的这些记忆有关,他是为了集中精力在这些记忆身上,才不允许别人来打搅他,为此他甚至缺席了周翱的葬礼。
原本要让蔚禾给周翱殉葬之事,恐怕也是因为这些记忆才取消的。
无尤要蔚禾的记忆干什么?他们两个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刚刚的发怒又是为了什么?
明十七只觉得一个疑团在脑子里刚解开,就有更多的疑团重新出现,但此刻他无暇细想更多——无尤虽然躺倒在地,似乎毫无动作,但那些飞往他的碎片却没有停止。
那些碎片源源不断,让明十七心惊。
他对于这个世界的道法秘术并不了解,却知道人失去过多的血液会休克,会死去,那些记忆也是蔚禾的一部分,无尤这样毫无顾忌的索取,又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他忘了自己身在一具傀儡之中,不能动弹,伸手想要召唤弓箭,却发现自己连最简单的抬手都无法做到。
焦急催生了无力,无力中又孕育出愤怒。
明十七的意识在木头傀儡的躯壳里横冲直撞,然而手掌大的小小木偶,对于魂魄来说却像钢索铁链一样无法挣脱,人为造就的身体形状,界定了灵魂不可逾越的边界。
明十七只觉得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灼烧得他意识模糊,有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的木头身体已经在火中成了飞灰,一切都在焚毁坍塌。
在某一个瞬间,锁链在飞灰中松动了。
一股陌生的力量在瞬间萌生、壮大、蓬勃。
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明十七浑身疼痛,他睁开眼,发觉自己竟然能扭头了。
下一秒,他发觉自己的身体恢复了正常人的大小。
明十七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下一秒,他本能地召唤出弓箭,伸手一掀,走进了那道纱帘。
碎片所在的方向,蔚禾漂浮在空中,虽然紧闭双眼,并不清醒,却脸色惨败,眉头紧皱。
明十七只觉得那股刚刚消失的火呼啦啦一下子又烧了起来。
然而时间紧迫,去呼喊营救蔚禾,先招来的一定是无尤的反击,他们两个谁也跑不掉,只有解决掉无尤,才有离开的一线生机。
明十七一个箭步冲着无尤而去,距离太短,拉弓只会浪费时间,明十七抽出玉石小箭,悍不畏死,狠狠朝着无尤的心口方向刺去。
他并没想到自己能真的刺杀无尤,所做的最好打算也不过是伤到他,拖延一点时间,然而玉石小箭准确无误地扎入了无尤的心口,瞬间洇出大片大片的血迹。
明十七模糊地察觉到了一点异常,他这样毫无遮掩地进入内室,速度再快,也不可能不引起无尤的警觉。
然而无尤对他的到来和刺杀都毫无反应,他微微张开眼睛,神智看上去并不清楚。
“是你……”
他的手动了一下,明十七以为他要动手反击,抽出玉石小箭,在溅射出的血液中,精准地扎中了无尤的手。
然而无尤似乎压根不觉得疼,他的手掌鲜血淋漓,顺着他举起的小臂往下蜿蜒,然后他握住了明十七握箭的手。
“回来了……”明十七听到他自言自语。
他似乎没有认出明十七,喃喃几句就昏死了过去。
明十七当机立断,抽出玉石小箭,转身向蔚禾奔去。
那些无休止奔向无尤的碎片在他昏死过去后就陷入了静默,明十七将蔚禾背在身上,急促地喊了她好几声。
蔚禾模模糊糊地应了几声,仍有意识,却并不清醒。
明十七将她背在身上,转身离开能应阁。
由于无尤的禁令,阁外一片静寂,没有看守和巡视的弟子,明十七在山野间快速移动,向着若水和一清的住处奔去。
若水和一清都没有睡,他们两个刚刚听说了无尤的禁令,正在发愁怎么带回明十七,下一刻就看见明十七从门口闯入,背上还背着昏迷不醒的蔚禾,惊得连差点连下巴都掉了下来。
“明大哥,你怎么会……”一清瞠目结舌,却被明十七打断:“来不及说这些了,我们马上就要走,现在有两件事,一是她一直请醒不过来,我需要你们帮我看一下究竟是为什么,怎样才能让她醒过来,还有第二件事,燕青云在哪里受审,你们两个知道吗?”
若水点头:“犯错的弟子受审都在刑堂。”她无意中瞥见明十七的衣袖和手上都有血迹,却又显然不是他们两人的血,一时间心脏突突狂跳,冒出来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测:“明大哥,你身上是谁的血?”
明十七不答,脸色让若水觉得,马上要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一会儿我会带她离开,到了上清宫外,我会射一箭,吸引注意力,到时你们要去刑堂,告诉燕青云,他必须离开。不要被人发现,也不要被其他人知道你们救了我。”
“我们在上清宫外等燕青云,他必须离开。”
若水听他连说了两遍“燕青云必须离开”自己却毫无察觉,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到了嗓子眼,等到再细看蔚禾,心里猛然一惊。
她的七窍位置,被刺入了七枚符针,细小如毫毛,尾端是一点朱砂色,若水浑身冰凉,不再追问明十七身上的血迹来源。
一清离得远,并没察觉,还在迟疑:“燕师兄恐怕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
若水打断了他的话,嗓音微微颤抖。
“明大哥,我知道了,我一定会让燕师兄离开的。”她低头不敢看明十七的眼睛:“何姐姐中的是控魂术,我们两个解不了,燕师兄可以,我会告诉他的。”
她不知道明十七因为情势紧急,并没有看到那几枚针,听到她的话只是一怔,随后道:“好,我们现在要先下山,要离开上清宫,但不能离它太远,否则我的箭射不过来。”
“我知道下山的小路,我带你们去。”若水转头:“一清,你去刑堂,看看燕师兄那边状况如何,我们在刑堂右门第二棵树下碰面。”
一清听到“控魂术”后,就不再说话了,此时看若水已经做了决定,心里反而轻松起来。
“好,我现在就去。”他答应着,转身奔出门外。
若水带上一个包袱,引着明十七往小路走去,她将早已准备好的疾行符和遁气符贴在三人身上。
三人沿着下山的小路,在杂草中一路疾行,穿过后山的碑林,大约一刻钟时间后,到了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溪。
“沿着溪水下游的方向走,有一片槐树林,里面最大的那棵槐树下面,我和一清掏了个树洞,燕师兄也知道,我会告诉他,你们要在那里会合。”
明十七点头:“好,一刻钟之后,我会朝着能应阁的方向射箭。”
“我该走了。”若水说完,突然鼻子一酸,快速地抱了一下明十七,又蹭了蹭蔚禾,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就逃也似的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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