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十七一怔，看着若水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了。
他背着蔚禾又顺着溪水走了一段路，寻到一处邻水的低矮灌木丛，将蔚禾小心放下，让她靠坐在一棵矮树上，试图唤醒她。
他轻轻叫了她两三声，蔚禾却没有任何反应，她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眉头却不再紧皱，停止输出那些碎片后，她似乎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
但是仍然不够。
算来他们两个只隔了不到一天没见，明十七却觉得她瘦了不少，他忍不住要一直看她，很想做点什么让她更好受一些，却又毫无头绪，摸了摸她的手有些冷，便将外袍脱了下来，将她整个身体包裹住。
蔚禾的身体失去自己意识的支配，明十七抬她的胳膊，胳膊就抬起来，明十七将她的手放下，手就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什么时候也没有这么听话过。”明十七喃喃了一句，心口酸涩胀痛，难受异常，恨不得蔚禾现在就站起来冲他翻两个白眼。
他必须得立刻做点什么，让她好受，也让自己好受起来。
这块空地临近溪水，泥土湿润，蔚禾的手落在地上，沾到了一小块泥土的污渍。
明十七用衣襟沾了溪水，握着她的大拇指，一点点擦去手背上的那点泥土，他擦得很慢，一边擦一边发呆，来到这里之后经历的所有事情在脑子里轮番闪过。
确认了蔚禾是蔚禾时，他曾一度放弃过回到原来那个世界的打算，那时他觉得，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是一回事，回去之后的情况也未必就比在这里好。
起码在这里，他与蔚禾是在一起的。
现在，这个世界也不再是完全安全的了。
明十七出着神，突然觉得手里握着那只手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霍然抬头，发现蔚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静静地看着他。
明十七手足无措，一时鬼使神差，竟然将一只手贴在了蔚禾的额头上摸了摸:“感觉好些了么？”
蔚禾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又不是发烧。”她一开口，只觉得嗓子干哑，口中发苦，嗓子里一股铁锈味。
明十七伸到一半自己也觉得不对，此时已经过去了一整夜，天色半明半暗，他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动声色地凑近去看，心里猛然一突。
蔚禾的一双眼角，多了两粒细小的红点，那红点只有针尖大小，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来。
不只是眼角，明十七又在鼻下和唇上发现了另外三粒红点。
他看蔚禾似乎对此一无所觉，不愿意吓到她，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有哪里不舒服吗？”
蔚禾说:“头好疼。”
明十七心里发紧，脸上却故作轻松:“不要紧，一会儿燕青云就来了。”
蔚禾点点头，看明十七抽出弓箭，不等她问，明十七便将射箭引开注意，让若水和一清趁机放走燕青云的事跟她讲了一遍。
蔚禾想了想:“我把吉玉郎他们叫出来帮忙。”
她在脑海中召唤系统。
然而召唤之下，出现的画面却让她心惊肉跳，原本她所熟悉的界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的黑暗。
她与系统的联系断开了。
蔚禾一惊，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是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她深呼两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死心地再次在心里召唤系统。
在两三次召唤之后，系统的界面终于出现了，但却隔着一层闪烁的雪花，不断发出刺刺啦啦的声音，像一台失去信号老式电视机，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报废。
在一片雪花中，蔚禾看到了熟悉的“美图捉鬼系统”几个大字。
她试着召唤出吉玉郎、女鬼和温姬，然而刚刚发出召唤，太阳穴处就传来一阵尖锐剧痛，蔚禾眼前一片发黑，喉头腥甜，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就人事不知。
明十七回身去看，只见吉玉郎和女鬼目瞪口呆地围着蔚禾，看他看过来，一妖一鬼连连摆手:“不是我干的。”
“跟我没关系。”
明十七冲上去，却见蔚禾的口鼻、眼下、双耳缓缓渗出一道道血迹，整个人完全晕死过去，面若金纸，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心脏跳得厉害，紧紧抱住蔚禾，微微侧过身去看，果然见到她的双耳中，一左一右，也各有一粒红点。
一共七颗红点。
七窍流血。
明十七脑海中冒出这四个字，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必须要马上见到燕青云。
他小心将蔚禾放在自己的外袍上，让她躺好，吩咐吉玉郎和女鬼:“照看好她。”
吉玉郎和女鬼大气也不敢喘，看他像一个杀气腾腾的怨鬼游魂，背着弓箭往不远处去了。
女鬼看明十七走远，小声问:“发生什么了？”
吉玉郎:“咱俩一块坐的牢，你问我？”
他刚说完，就眯起了眼。
远处的天边，碧光闪烁，就像天上同时出现了无数绿色的太阳。
等到那光芒逼近，才看清那不是远处的太阳，而是近处的箭矢，数不清的绿色箭刃闪着寒光，满含肃杀和报复之意，像一只怒极了的猛兽张开獠牙，不见血破骨，就绝不罢休。
箭雨向着上清宫的最高处呼啸而去。
吉玉郎是挨过这箭的，虽然心里明知道这一波不是冲自己来的，然而铺天盖地的箭雨之下，他还是被杀气激得现出了蛇身和长牙。
身边的女鬼也是一脸青黑鬼气纵横，一蛇一鬼团团乱窜，又不知道究竟要去那里，空气似乎变成了一片片薄薄的刀刃，刮得肌肤生疼。
女鬼瑟瑟发抖：“这箭不会掉我们头上吧？”
吉玉郎当机立断：“去天师身边！”
女鬼看了蔚禾一眼，嘀咕：“天师现在好像还没我行。”
吉玉郎不愿意再理这只没心眼的蠢鬼，一马当先朝着蔚禾的方向抱头逃窜，女鬼一边嘀咕，一边飘得比他更快。
吉玉郎和女鬼越靠近蔚禾，箭气与杀意就越弱，一直到了蔚禾所靠着的矮灌木处，空气中无数看不见的凛冽冰刃如春风化雨，失去了锋利冷硬的形状，像有一场无声的雨倾盆落下，唯独没有打湿蔚禾的衣裳。
女鬼和吉玉郎依偎在蔚禾身边，看着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不死不休地朝着上清宫射去。
“不晓得明天师的箭和上清宫的道士哪个更厉害。”女鬼和吉玉郎的心里，几乎同时冒出了这个念头。
上清宫。
能应阁是整个上清宫地势最高的地方，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上清宫的云海，看到第一缕日出的阳光。
这里是无尤的居处，由于无尤的闭关禁令，原本应当在能应阁值守的弟子都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整座能应阁宛如无人之地。
李天微站在翠阳峰上，凝视即将跃出云海的那轮太阳，以及即将沐浴到第一缕阳光的能应阁。
翠阳峰的位置也很不错——当然比不上能应阁，但他住在这里久了，也习惯了在这里晨起练功，他每日卯时起床练功，数十年如一日，外人提起他时，难免要说他天赋卓越，才能在掌管上清宫大部分事务的情况下，修为也在同辈中遥遥领先。
李天微对天才之说嗤之以鼻，能够被无尤看中的弟子，有哪一个的根骨不是万里挑一？
只依凭天赋，绝无法在这第一道门站上最高峰。
李天微吐纳气息，心里却冒出另外两个天才的脸，他的二师弟和三师弟。
昨夜无尤命他与慎远同时审问燕青云，之后就宣布要闭关，李天微拿不准无尤的态度，究竟是要严审，还是像之前一样，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燕青云办的事总是不着调，但正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反而不会觉得这背后有什么深意，若是慎远放了明十七，李天微就要好好想想他究竟要干什么，但若是燕青云，反而不用想那么多。
李天微知道这一点，无尤只会更清楚。
所以他在审问燕青云这件事上，刻意退后了一步，知道慎远因为手下弟子看管明十七不力，正是急于审出明十七下落的时候，燕青云又是那么个驴脾气，审问时难免要着急上火，到时他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索性让慎远做主，等到他审得差不多了，李天微再去走个过场。
因为拿准了主意，李天微并不着急，就在他闭目吐纳之际，眼皮突然一跳，李天微浑身汗毛耸立，骤然睁开双眼。
眼前的一切还安详如常，但李天为有强烈的直觉，他掐手成诀，一道符咒尖锐呼啸，翠阳峰的所有弟子听到这声尖啸，纷纷拿起武器，如临大敌，冲出门外。
“敌袭！”他们叫着。
这两个字对于上清宫弟子来说极为陌生，上清宫雄踞第一道门，位置稳如磐石，向来只有他们突袭别人，还没有遇到过这样他们被摸了老巢的情况。
上清宫的弟子训练有素，听到警示符后，纷纷奔到室外，目瞪口呆地看向自己的头顶。
警戒声如一层层波浪，从翠阳峰向外扩散，就在这波浪的上空，一阵遮天蔽日的碧色光芒将整个能应阁笼罩。
李天微睁大双眼，一旁的方青少见他这样失态的模样，持剑问了一声：“师父？”
李天微看着那阵箭雨如泥牛入海，落入能应阁，一阵静默后，第二波箭雨呼啸又至，他脸色一变：“不对，叫上所有弟子，去能应阁！”
方青又甩出一道符咒，见李天微步履匆匆，脸色凝重，连忙给他身旁的谢羽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
谢羽士却在发呆。
李天微走出两步，回身一看，不悦道：“羽士？”
谢羽士如梦初醒，匆匆跟着李天微向能应阁赶去，方青趁人不注意，悄悄杵了他一下：“你怎么回事？下山回来就总是这样。”
谢羽士勉强一笑：“没什么。”
能应阁下面已经聚集了一大批弟子，李天微见那碧绿小箭落下之处，能应阁的瓦片地砖纷纷龟裂绽开，屋檐上的鸱吻竟然也被射落，从高处落下，摔成了齑粉碎屑。
这对于上清宫而言，可谓奇耻大辱。
李天微神情难看，然而更令他担心的是，师父就在能应阁中，竟然对箭雨攻击毫无反应，几近于逆来顺受，这绝不是师父的行事风格，依照他的作风，早在这箭落下之前，就该原路返回，将寻衅之人反噬。
然而几波箭雨过去了，能应阁里依旧毫无动静。
李天微情知不对，然而无尤有禁令在先，明知禁令而擅闯，是无尤最不喜欢看到的事。
李天微一直等到慎远带人匆匆赶来。
慎远果然也很快发现了不对，脸色铁青：“师父会不会闭关出什么岔子了？”
“走！”李天微凛然道：“就算违背师父禁令，这次也必须要进去看看了。”
慎远与他达成了共识，两人当头向能应阁里大步迈去，其余人都守在能应阁下，持剑结阵，避免更多箭矢攻击能应阁。
李天微和慎远一路击落箭矢无数。李天微不由想拈起一支玉石小箭细看，然而那箭落地即化，不等他拿起便消失不见，慎远回头看他脸色古怪地盯着小箭，有些不耐烦：“师兄？”
李天微这才又跟上他，一直到了能应阁的门前，慎远在门外大声呼喊：“师父是否安好？”
室内无人应答。
慎远咬牙道：“师父，外有敌袭，弟子担心师父，这就要进来了！”
仍旧无人应声。
慎远一马当先，率先开门，又闯入了内室，李天微刻意慢了半个身子，还未进入内室，就听到慎远一声惊叫：“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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