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尤躺在地上,心口处一道被贯穿的伤口,大片暗色血迹干涸在胸口衣襟处。
李天微和慎远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
“师父!”
两人惊叫一声后,一左一右将无尤扶起,顾不上其他,先探他的鼻息,然后同时松了口气。
无尤还活着,却显然伤得极重。
在更多的念头涌上来之前,两人同时出离愤怒了。
他们师兄弟几人都是从小跟着无尤长大的,师父师父,既是师也是父,即便长大成人后的感情受诸多因素影响,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却也绝不能坐视有人竟敢这样伤害无尤。
这也是上清宫从没遇到过的挑衅。
“伤势过重,恐怕不能移动,得请殷长老过来。”李天微道,吩咐门外的方青去请司药长老殷中春过来。
慎远手掌贴合无尤心口,用自己的修为护住他心口几处大脉,目眦欲裂:“是谁把师父伤成这样?”
李天微细看无尤伤口,心里一动。
“是箭伤。”李天微道,想起那些落地就消失不见的玉色小箭。
慎远:“明十七?”
那箭很像明十七的弓箭。
李天微皱眉:“这说不通,一天之前,他在师父手下一招都过不了,只隔了这么一点时间,就能将师父伤成这样?”
慎远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猜测:“又或许是师父闭关修炼出了岔子,恰好被那小子趁虚而入。”
李天微环顾四周:“以师父的修为,练功再出岔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把他伤成这样的,明十七还差得远。”
“何况,这四周哪有一点师父动过手的迹象?”李天微缓缓道:“那人动手时,师傅根本就没有出手。”
无尤并不想伤害那个刺伤他的人。
慎远为无尤输送灵力,细查无尤的经脉,也不得不承认李天微说的是对的。
伤及无尤的人,与箭攻上清宫的人,显然是同一个人,修为高超,师父对此人有别样的宽容。
李天微心里冒出来一个诡秘的念头。
绿色的弓箭,除了明十七手上那把,在他小的时候,也曾经见过另一个人用过。
碧骨,它的主人是净元,无尤的道侣。
李天微作为无尤年龄最大的弟子,是唯一一个见过净元的人,那时他年纪还很小,无尤和净元也很年轻,周静姳还没有出生。
无尤与净元曾带着他到处游历,在某处秘境,无尤和净元曾经合力斩杀过一只极其棘手的赤眼鳛鱼,鳛鱼浑身都是炼制法器的宝物,一身骨头尤其难得。
净元的弓箭在那场战斗中损毁,无尤于是用鱼骨为她炼制了一把新的弓箭,鱼骨为弓,鱼筋为弦。
李天微已经忘了净元的眉眼五官,也不记得这把弓箭的具体模样,却还记得无尤在一棵无患子树下制弓,上清宫那时远没有现在的恢弘气象,只是两三间竹屋,房前屋后,天生地长的野花野草自由生长。
那个年轻的女子笑着拨了一把弦:“这鱼身上的骨头也忒少,我看做了弓之后,也不剩多少了,到时候只送我一把弓,有弓无箭,恐怕拿不出手吧?”
无尤微微一笑,问她:“要不要赌?”
那女子大笑:“赌就赌。”她又狡黠一笑:“不过师兄,我要先选——我赌你不会只送我一把弓。”
无尤长长“哦”一声,语气愉悦中带着纵容:“那我不是只能赌你剩下的了?我岂不是怎样都输,赔了夫人又折兵?”
净元很得意:“你与我赌,什么时候赢过?”
无尤很大声地叹气,又逗她:“这算不算赌场失意,情场得意?”
那把弓箭最后制成时,是一弓一箭,箭是用鱼齿和鱼骨融合炼制的,虽只有一支,却是天生灵智,生来就会认主。
无尤用针尖取了两滴净元的血,分别滴在弓与箭上,对净元说:“滴了你的血,这弓箭从此就认你做主人,这箭射出之后,自己知道回到你的身边,一箭胜过万箭。”
净元很喜欢,当即试射,爱不释手。
无尤凝视着她,柔声道:“给它起个名字吧。”
“碧骨,怎么样?”净元很快就想到一个:“是碧色鱼骨做成的。”
无尤摇头,忍俊不禁:“一听就知道是你取的。”
净元睨他一眼:“话里有话,还不快讲。”
无尤跑开几步,双手在嘴边合拢,大声道:“太直白了!”
“好哇!你笑我没文化!”净元持着弓箭去追打他,两个尚未在后世传奇中留名的年轻人笑着跑远了,李天微坐在树下,一边吃饴糖,一边拍手。
……
李天微收回思绪。
难道是与师母有关吗?
关于师父与师母的关系,为避尊者讳,很少有人会在明面上提及他们后来的决裂,以及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往往只谈论他们少年爱侣,闯荡江湖,又携手成就顶尖道门的传奇。
但在那些秘密流传着的小道消息里,总免不了各种猜测,有的说净元移情他人,有的说周静姳并非无尤亲生女儿,众说纷纭里,唯一的共识是他们两人后来的分道扬镳,一个长居上清宫,一个永不出正阳宗。
这就是许多人以为的结局了,但李天微知道不是。
他的视线不由转向无尤的内室。
那里供奉着两盏灯,一盏魂灯常年暗淡,另一盏长明灯经年不息,魂灯与修行之人的命运息息相关,长明灯则是为离去之人祈福祝愿,祝祷她即使离开,也可以在轮回中获得平静。
净元大天师常年闭关清修,不理世事,不见外人,是许多道门弟子的共识,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早在多年以前,净元的魂灯就已经熄灭了。
修道之人若是陨世,会在三大道门的碑林里拥有一块自己的石碑,但无论是上清宫,还是正阳宗的碑林里,都没有净元的名字。
关于净元之事,无尤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自然也没有人敢问。李天微也是因为多年陪在无尤身边,后来又接触到上清宫的诸多事务,才有所猜测。
他一直以为净元已经仙逝,只是由于逝世时周静姳年纪太小,正阳宗虽是修道场,却并不在红尘外,为了周静姳长大后顺利接掌正阳宗,无尤才隐而不发,刻意隐瞒净元的死讯。
但随着周静姳长大,顺利通过天师试炼,又在无尤的暗中帮助下,逐渐真正掌控正阳宗,时间过去了十几年,在无尤刻意的隐瞒下,净元的死讯依旧是个秘密,几乎无人知晓。
李天微有时甚至怀疑是自己的猜测错了,净元就是没有死。
他想起那包含着恨意的贯穿箭伤,暗自心惊,又伴随着不解。
无尤被移动到了内室的床榻上,这种时候,其他任何事情都要往后排,无尤的身体状况成了上清宫目前的头等大事。
司药长老殷中春很快到了能应阁。
他比李天微还大几岁,看上去却如二十许人,风度翩翩,给无尤仔仔细细看了半刻钟时间后,一摊手:“伤势严重,得找药谷的人来。”
“什么意思?你治不了?”慎远怒道。
“治的法子我知道,但治的药草我这儿没有,这箭伤及魂魄,掌门修为深厚,一般的定魂药草对他没有效用,要五十年以上的焉酸草,你有吗?”殷中春反问。
慎远哑口无言。
焉酸草产量极少,对生长环境极为挑剔,只有药谷的无妄坡南坡才有,每年产量极少,只留着自用。
李天微沉吟:“恐怕要去求见玉华大天师了。”
若按排行,玉华是无尤的师妹,净元的师姐,要去求见玉华,在场的就只有李天微、慎远和殷中春三人身份合适,但殷中春并非无尤亲传弟子,早就识趣地退后一步,不愿意掺和到这一档子事里。
——在他听到的那些小道消息里,无尤与这位二师妹的关系,向来不怎么融洽,他去要,谁知道要不要得来?
李天微与慎远也想到了这一层,比这更重要,但却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是无尤伤势严重,就算能醒来,也十有**,会将上清宫中事务委托给他人代为处理,几乎可算作是预定下一任掌门的位置了,这种重要节点,李天微和慎远谁都不愿意离开无尤身边。
一时间谁都没有动,气氛凝滞。
“我去吧。”铸锋不知什么时候听到了消息,步履匆匆,赶到此处,打破了刚刚的僵局。
李天微和慎远,不约而同同时松了一口气。
他们两人接连用内力维持住无尤的伤势,一道道与此相关的命令以能应阁为中心向外扩散,在休息的间隙,慎思来见慎远,见到李天微也只是勉强一笑。
“燕师叔跑了。”在只有慎远和慎思两人的情况下,慎思向慎远禀报。
慎远一惊:“什么?”
几乎与此同时,李天微也从方青那里得知了这一消息。
李天微望了一眼无尤的床榻。
“算算时间,他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师父受重伤的消息。”李天微道:“派出人手去找,师父有恙,弟子不能不随侍身边。”
方青会意,正要告退,突然听到内室一阵咳嗽。
无尤醒了。
李天微和慎远几乎同时向内室床榻快步走去,见无尤虽脸色苍白,却睁开了双眼,问的第一句话却是:“何十九呢?”
李天微一愣,试探道:“师父,弟子们进来时,并没见到那个何十九。”
无尤面无表情,良久才道:“以道门名义,发追缉令,务必要将她找回来。”说罢咳嗽两声,眼睛半阖,显然是受伤势影响,精力不支。
以道门名义,就是上清宫、正阳宗、药谷三大道门联合发出追缉令,接到符令的诸多道门,都要对追缉令上的人进行追捕。
李天微心中一动,问道:“师父,联合发令,需要用到掌门印鉴。”
无尤指了指李天微:“去取印,你来拟追缉令。”显然是将掌门印鉴的使用权暂时给了他。
李天微心中一喜,正想趁势将燕青云逃脱之事告诉无尤,却被慎远抢先了一步问道:“不知是何人伤了师父,实在该将此人一道追缉抓捕,千刀万剐!”
无尤没有回答,闭上眼睛,对他们二人挥了挥手。
李天微和慎远只好退下,慎远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眼见李天微也没来得及告他的黑状,原本算是暗中打了个平手,然而却又被他抢先一步拿到掌门印鉴,虽然只是暂时使用,但在这种紧急关头,却好像无端落后他一大步,不由冷哼一声,径直走了。
李天微心中畅快,连带着看手下败将的不敬,也像是欣赏战利品的一部分。
追捕何十九的追缉令,连带着她和明十七的画像,与前去药谷求药的铸锋前后脚出了上清宫的大门。
一道道追缉令化作飞符流光,向着四面八方飞去。
……
燕青云一路疾行,终于见到了树洞中神色警戒的明十七、吉玉郎和女鬼,他们的身后,躺着神志不清的蔚禾。
他听若水和一清说蔚禾情况极为严重,然而见到真人,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若水和一清一半是由于时间紧急,一半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既没有告诉燕青云,他们一向敬重的师父对何姐姐用了控魂术,也没有告诉燕青云,师父受了伤,疑似是明大哥下的手。
然而燕青云看到那七枚朱砂细针,还是眉心一跳。
“得去药谷。”他当机立断:“十九魂魄被针所困,要去掉这七根针,势必会再对她的魂魄造成伤害,要用到不少药材,还有一味焉酸草,只有药谷才有。”
“现在就走。”明十七道,背起了蔚禾。
一行人腿上都贴了疾行符,然而为了避开道门弟子,只好往人迹罕至的小路上走去,等到了药谷,已经是夜幕低垂。
燕青云来过药谷许多次,早就熟门熟路,他带着明十七往药谷的丹房摸去,低声叮嘱他:“其他寻常药材,这里就能找个七七八八,我们拿上之后,再往无妄坡去。”
明十七道:“听你安排。”
几人趁着夜色,潜入了丹房,燕青云甩出了一张符咒,片刻之后,丹房内便传出一阵此起彼伏的鼾声。
守炉的弟子睡着了。
早在往药谷来的路上,燕青云便将所需材料名字分派给了众人,此时兵分几路,各去寻找。
明十七背着蔚禾,将她小心放下,让她靠在丹房的红柱上,自己则在月色下,艰难地找着一味叫六一泥的药。
药瓶上的小字看久了,眼睛都快花了。
恰在此时,明十七耳尖地听到了一阵瓷瓶碰撞的声音。
他猛然抬头,清楚地记得,在分派时,这个方向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里还有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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