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凌晨,风雨凄凄。
年迈的姚阿婆穿上打满补丁的老棉袄,点燃一盏煤油灯,跛着小脚去了东屋后面隔开的小房间。
推开门,暖黄色的火光瞬间涌入这一方狭小的闺房,腊梅的馨香扑了满怀。
碎砖砌的墙坑坑洼洼,上面糊了一层泥巴,丑陋至极,幸有腊梅装点几分秀气。
点点金黄的花骨朵旁,放着一张做工拙劣的木板单人床。
床上睡着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
花格子老棉被掖得紧紧的,只露出她稚气未退的娇嫩面庞。
墨云般的乌发铺在枕头上,越发衬得姑娘白净水灵,宛如天仙。
姚阿婆默默叹了口气,到底是不忍心,还是先出去了。
二儿媳静香睡在西屋。
听到动静,穿上老棉袄赶紧起床。
婆媳俩在堂屋碰面,各自叹息一声。
“妈,今天就让欣欣去南边吗?”静香搓了搓手,太冷了,呵气成冰的季节,还下着雨,这个天气外出,真的很遭罪。
姚阿婆红着眼眶:“早点走才好啊。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想的。但凡那小子上道一些,欣欣都不用离开,哎。”
静香挽住婆婆的胳膊,默默叹息:“让她再睡一会儿吧,我去看看小军起来没有。”
“去吧。”姚阿婆擦了擦眼泪,端着煤油灯,打开了堂屋的大门,去院子东边的厨房做饭。
一边生火,一边落泪。
静香回来的时候,姚阿婆正在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里盛粥。
静香放下雨伞,猫腰钻了进来,凑到灶膛口烤了烤手:“妈,小军在收拾了,供销社的货车等会儿在村口等着,他会一路护着欣欣,等欣欣上了船他再回来。”
“那就好,你爸妈没说什么吧?”姚阿婆有些担心,毕竟儿媳妇娘家就那一个男丁了。
儿媳妇原本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当兵去了,在一次任务里下落不明;一个是警察,为了抓犯人牺牲了。
农村人家,没有儿子是不行的,小军是亲家唯一的指望。
静香笑着抬头:“没事,我爸妈都是明理人。欣欣打小跟着咱们长大,跟自家骨肉没什么区别。我爸还塞了三块钱给我呢,让我拿给欣欣,穷家富路。”
“哎,难为他们。”姚阿婆也准备了路费。
她子女多,如今跟着老二一家过。
老大在粮管所上班,条件最好,可是老大媳妇彪悍抠搜,不肯拿钱,老大也窝囊,只在昨晚偷偷送了五毛钱过来,聊表心意。
老三在生产队养鱼,待遇也不算差,可惜家里孩子多,她也不好意思开口,昨晚老三两口子硬塞了两块钱过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
至于老二一家,一个是乡村教师,一个是卫生所护士,两口子结婚好几年了,只生了一个女儿,日子相对好过一点,所以欣欣的路费,老二一家出了整整二十块。
没想到老二媳妇娘家也添了三块钱,真是情义千金啊。
她把锅里的煮鸡蛋捞出来,抓起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点水冰冰,随后把鸡蛋剥好了,放在粥里:“这两天东拼西凑的,加上我身上的,已经有二十九块钱了,我想想办法,凑个整。”
“我去找大嫂说说?”静香身上热乎了,起身走到灶台跟前,“妈,你帮我打着伞,碗烫,我来端。”
“算了,找你大嫂又要吵架。”姚阿婆拿起雨伞,跟儿媳一起去了后面堂屋,思来想去,她又出去了,“我去找阿兰。”
阿兰是她小女儿,刚嫁人不久,还没有生孩子。
这个时候去找阿兰凑钱,也许阿兰婆家会有想法,可是这钱日后好还,要是欣欣在路上缺吃少喝的出点什么意外,她怎么对得起欣欣的妈妈呢?
越想,越是要给这孩子凑个整。
欣欣妈妈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
梁欣欣又做梦了。
一个做了很多次的梦。
梦里有一对恩爱的夫妻,看不清五官。
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男人走在她身侧,替她和孩子撑着油纸伞,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公文包。
男人一定很爱他的老婆孩子,油纸伞全都倾斜在她们母女身上,他自己则淋得浑身透湿。
一家三口,走在一个开满栀子花的小巷子里,细雨斜风,芳草萋萋,画面温馨又感人。
她总觉得这对夫妻就是她的爸妈,怀里的孩子就是她。
她激动地追上去,想要看个清楚。
不想一辆失控的拖拉机从斜刺里蹿出来,遮挡了视线。
下意识后退躲开,惊魂甫定间抬头再看,那一家三口已经失去了踪迹。
她只好沿着小巷和街道,一路狂奔,到处寻找。
最终她被静香嫂子唤醒。
惺忪的睡眼里,汪着一捧热泪,好生委屈。
梁欣欣一把抱住静香的脖子:“嫂子,我又梦见我爸爸妈妈了。我想他们,呜……”
“哭吧,嫂子陪你。哭吧。”静香红着眼睛,拍打着她的后背。
这姑娘实在可怜。
她爸妈都是留洋后归国支援建设的。
爸爸是搞研究的,婚后不久就调去了北京。
妈妈留在本地继续做农业技术指导员,想等她爸爸工作稳定下来再考虑调动。
她妈妈很漂亮,人也聪明,做事积极又认真,怀着她的时候也在工作。
没想到下乡指导生产的时候,运气不好,被一个登徒子盯上了。
在她离开的时候一路尾随,抄起板砖,将她砸晕。
幸好有人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一个孕妇被人袭击,赶紧围上来帮忙。
凶手被民兵抓走,送去了派出所,而欣欣妈妈却撑不到公社卫生所了,只得就近找了户农家生产。
姚阿婆正好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产婆,就被叫过去帮忙。
孩子早产,生下来跟个小猫似的,两斤都不到。
哭了两声就没动静了。
那家人以为孩子死了,就给扔了。
孩子妈妈也断了气。
那家人嫌晦气,没等派出所的人到,就把孩子妈妈抬到了后山。
结果尸体不见了。
这事轰动一时,成了一桩有名的悬案。
至于被扔掉的欣欣,扭头就被姚阿婆捡回来抢救了。
用的是土方法,把孩子泡在热水里一会儿,再提出来拍脚心。
来来回回折腾了几遍,居然把孩子救活了。
一养就是十八年。
期间姚阿婆试着联系欣欣的爸爸,可是,寄去北京的信和电报,全都石沉大海。
姚阿婆琢磨着,欣欣的爸爸多半是当代陈世美,攀上高枝了,所以不想认老家的老婆孩子。
而欣欣的爷爷奶奶也联系不上,索性,让欣欣随了母姓。
至于欣欣的外祖家……
不怪他们看不上香江的资本家,害人啊。
这都十八年没有联系了,居然还能牵连到欣欣。
这不,前几天生产队长家的小儿子求爱不成,索性放了狠话,要揭梁欣欣的老底,让她付出代价。
吓得姚阿婆赶紧张罗着,要送欣欣去外祖家避避。
又怕欣欣一个姑娘家路上不安全,只得求到了亲家跟前,希望解小军送她去南边。
解静香自己也有个女儿,推己及人,这忙得帮,便去娘家说了说。
还好,她爸妈都是明理人,一点都没有反对。
这会儿欣欣哭的伤心,她也难过。
两人抱在一处,成了一双泪人儿。
姚阿婆回来的时候,鼻子一酸,低头垂泪,一张一张地往外掏钱。
最后全部摊在掌心,捋捋平整,卷起来,用一根红绳捆住,哽咽道:“好孩子,快吃早饭,吃了赶紧走。小军路上会照顾你的,别怕。”
梁欣欣不肯要这钱:“阿婆,你养了我十八年,我还没能尽孝呢,怎么能要你的钱?”
“傻孩子,你妈妈当初下乡指导乡亲们科学种地,不知道帮了多少人家的忙,我们养你,也是为了报答她的恩情。”姚阿婆抓住梁欣欣的手,把钱塞进去,紧紧握住,“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看着。你那个陈世美的爸爸,一定是跟别的女人好上,不要你们了。你要活得比谁都好,气死他们。最好是他子女不孝,老了求到你跟前,你一定要把他一脚踹开,让他忏悔去吧。”
“阿婆……”梁欣欣实在委屈,她没招惹任何人,为什么要走的却是她呢?
她好舍不得,阿婆就是她最亲的亲人。
姚阿婆伸出粗糙的右手,抚摸着姑娘家柔顺的墨发:“乖,阿婆会长命百岁,等你回来看阿婆。”
“我还能回来吗?”梁欣欣抽抽搭搭,泪汪汪的眸子里全是不舍。
姚阿婆点点头:“能的,肯定能的。阿婆今年才七十岁,还有三十年能活呢,三十年,一切都有可能。”
可是梁欣欣才十八,三十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巨大的鸿沟,遥不可及的天堑。
一头扎进阿婆怀里,哭成了水做的人儿。
姚阿婆也不忍心啊,搂着她不想撒手。
可是时候不早了,再不走的话,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
赶紧劝道:“快吃早饭,还给你煮了六个鸡蛋,一起拿上,六六大顺,一路顺风。”
梁欣欣还能怎么办?
事已至此,只好投奔外祖家了。
人是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的。
没有外祖,就没有她的妈妈,没有妈妈,就没有她。
她不会嫌弃他们,只是她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外祖家的任何人,心中未免忐忑。
几口喝完了米粥,吃完了煮鸡蛋。
梁欣欣挎上包袱,接过六个煮鸡蛋,一步三回头的跟在静香嫂子身边。
“阿婆,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柴门外,年轻的姑娘红肿着眼睛,用力挥手。
姚阿婆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哎,阿婆一定等你,你不回来,阿婆哪儿都不去。”
雨还在下,像是梁欣欣的眼泪,不绝不休。
二十岁的解小军,穿着没有款式可言的老棉袄,正蹲在货车车厢里啃窝窝头。
看到梁欣欣过来,立马跳下车去,帮她把包袱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上车。
不远处的草垛后面,求爱不得的男人冷下脸来,转身把家里的自行车推了出来。
穿上雨衣,跨上车子,走小路,往公社赶去。
梁欣欣是他看上的人,想跑,门儿都没有!
称呼没错哈,姚阿婆三十几岁才生的头一胎,跟欣欣差辈儿了,所以喊阿婆。
但是静香只比欣欣大了几岁,所以喊嫂子。(各论各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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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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