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司机小名二蛋,隔壁村的,是解小军的铁哥们儿。
昨天下午来公社卸的货,晚上正好回家看看老婆孩子,今早再去县里,给别的供销社送货。
这会儿车厢里是空的,潮湿的寒意无孔不入。
地板上倒是铺了两捆干燥的稻草,应该是解小军张罗的。
梁欣欣说了声谢谢,裹紧了围巾,瑟缩着坐下,低头整理着帆布包里的路费。
解小军打着手电,就这么蹲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没看出来啊欣欣,你还挺有钱呢。”
“嗯。”梁欣欣的绣工是一绝。
公社有个老绣娘,早年毕业于女工传习所,是本地最有名的刺绣大师。
后来女工传习所停办了,老绣娘就自己收徒,不至于让这门手艺断了传承。
梁欣欣跟老绣娘的孙女儿是同学,经常去老绣娘家玩儿,一来二去,就成了老绣娘的关门弟子。
她是早产儿,从小体弱多病,阿婆疼她,不肯让她下地干活儿,把她当个富贵闲人养着。
她心里过意不去,初中毕业后就去绣品站接活儿了。
挣的钱阿婆却不肯要,都让她自己保管着。
日用开支也不要她负责,让她把钱攒着做嫁妆。
就这,阿婆还省吃俭用地给她凑路费。
她怎么忍心呢?
但是她也知道,她要是不收,阿婆会生气的,只能先拿着。
反正她塞了三十张大团结在枕头底下,阿婆等会给她收拾床铺会看到的。
她把手里的钱数了三遍,算上阿婆给的三十,正好三百出头。
也不知道够不够。
她问解小军:“咱俩路上估计能花多少?”
“二蛋帮我凑了些全国通用的粮票,要是不够,可能要去黑市买,算上我回来,可能要一百多吧。钱你先拿着吧,到时候剩了多少我都给你带回来。”解小军知道她的打算。
但是路上的事,谁说得准呢。
他们又不敢打介绍信,光明正大的走。
到时候那个畜牲去公社一闹,要抓他们轻而易举。
梁欣欣心里有数,她数了十张出来:“给你爸妈的。”
毕竟他们已经没了两个儿子了,能让解小军送她,非常不容易。
她得表示一下。
解小军不肯要,可是这个年轻的姑娘,居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眸子里满是倔强。
明明刚哭过,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坚决。
无奈,他只好敲了敲车厢:“二蛋,到我家门口停一下。”
二蛋也敲了敲,当做回应。
五分钟后,解小军回了趟家里。
他爸妈看到这么多钱都傻眼了,简直不敢相信:“这钱都是欣欣自己挣的?”
“那可不。我一早就说欣欣好吧,你们偏不信,还嫌弃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会让我吃苦。现在知道了吧,人家能挣大钱的。”解小军叹气。
要是他爸妈听他的,早点去提亲就好了。
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只得催促道:“快,冲个热水袋给我,我得赶紧送她离开。”
何大娘赶紧去灌水。
亲自把暖水袋交给梁欣欣,笑着问道:“欣欣啊,你这一去还会回来吗?”
“会的。”梁欣欣礼貌地笑笑,阿婆还在这里呢,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回来的。
何大娘后悔得很,早知道……
哎!
真是亏大了,亏大了!
扭头回了屋里,跟她男人商量道:“要不让欣欣躲我娘家去?等这阵子风头过了再回来?不行我给那个畜牲介绍个媳妇,等他死了这条心不就得了。”
“你儿子死心了吗?”老解叼着烟,翻了个白眼。
何大娘沉默了。
是啊,欣欣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美人,她自己儿子都不肯死心,还要亲自送欣欣离开,更不用说那个任性的小霸王了。
只怕介绍多少个姑娘都入不了他的眼啊。
只得一拍大腿,坐下长吁短叹。
老解倒是平静,还有心思挖苦她:“怪谁呢?听了两个儿媳挑唆,就是不待见人家欣欣。自找的。”
就连小军去送欣欣,都是有条件的。
要送可以,回来必须跟大儿媳的表妹结婚。
那可是出了名的勤快人。
相貌虽然谈不上万里挑一,起码也算得上清秀,娶回家过日子最实惠了。
这么一来,大儿媳就算守寡,也不至于在解家孤立无援,还能继续跟老二媳妇别苗头。
两个寡妇儿媳,斗法斗了多少年了。
最后愣是把小军给坑了。
啧,自己作的,自己受着吧。
老解懒得再听她马后炮,把这钱塞给解小军,让他拿着以防万一,转身进屋补觉去了。
还不到四点呢。
车子再次出发,解小军犹豫了一下,问道:“要不……去北京找找你爸?”
不提还好,一提,梁欣欣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解小军赶紧打住。
这姑娘只是看起来柔弱,实际上是很有主见的。
她那个爸,十八年都没有回音,心里肯定没有她。
说不定真的另娶了,何必自讨没趣。
他的想法瞒不过梁欣欣,她知道他不死心,想留她在内地。
可是有什么用呀,他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这种男人,谁跟了他都是受气的命。
她可以给他钱,报答他一路相送,别的就算了。
她不会为他停留的。
她把手电关了:“去南边。”
解小军还想再说点什么,发现她已经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只能叹了口气,算了。
就算他跟她去香江,她也不会答应跟他在一起的。
两年前她就拒绝过他了。
理由是他太听话,徒有其表。
*
车子在半路停了下来。
二蛋无奈,下车打开货厢门:“疯狗来挡道儿了。”
梁欣欣下意识握紧了帆布包,一把拽住想要下车硬刚的解小军。
他这小身板,完全不是那人的对手。
解小军不理解:“我得下去跟他理论,不然等会天亮了不好走。”
“没用的。”她又不是没有理论过,结果就是被迫远走他乡。
她恨这个狗男人,是他毁了她的安稳人生,也是他穷追不舍,让她再次陷入困顿。
她必须想办法自救。
紧紧地摁着包里的剪刀,沉思片刻,道:“你去哄他,就说我感冒,烧迷糊了,起不来。”
“能行吗?”解小军总觉得这是自投罗网。
梁欣欣笃定地点头:“试试。”
解小军蹙眉,生怕她会吃大亏。
正犹豫,那畜牲已经自己绕到货厢门附近了。
一把扯住二蛋,硕大的拳头劈头盖脸的砸了上去。
边砸,边吼:“跑啊!让你们跑啊!老子看上的女人,你们也敢把她带走!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两拳头下去,二蛋就昏迷了,被他丢在了地上。
解小军冲到车厢边上,想要一拳头锤死他。
结果他慢了一拍,陈贺年从小就是打架王,动作快如闪电。
以至于解小军刚举起拳头,就被重拳砸中,嘭的一声,踉跄着摔倒在了车里。
地上的梁欣欣一动不动,好像真的发烧晕过去了。
昏暗的车厢里,陈贺年拧开手电,勾唇一笑。
他走到梁欣欣背后蹲下,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漂亮姑娘。
“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意思的女人。还想跟我玩落跑新娘的戏码呢!可惜了,我没给你带嫁衣,不过没关系,你跑不掉的,跟我回去,以后给你补上。”
说着,他便伸手去摸梁欣欣的脸颊。
梁欣欣恶心得不行,赶紧翻了个身,眉头紧锁,痛苦不堪。
正好解小军站起来了,赶紧扑上来,从后面勾住了他的脖子。
好,有眼力见儿!
梁欣欣柔柔弱弱地睁开眼,摁在包里的手却没动。
喃喃道:“是我低估了你对我的真心,没想到你会冒雨追我,我好感动。”
陈贺年笑了,他就知道,他长得这么俊,她没有道理不喜欢他。
是他告白的时候太粗鲁了,凶巴巴的,吓到她了。
现在她终于被他感动到了,他很满意。
他剧烈挣扎起来,得意地挑眉:“别急着感动,等我给你办个风光的婚礼,你再感动不迟。”
“你真好。可是我发烧了,不舒服。”梁欣欣摇摇晃晃,握着包里的剪刀,继续向他靠近。
解小军都傻了,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发展。
自己到底该配合,还是该走人?
正郁闷,便听陈贺年笑道:“不舒服就别乱动,我抱你去医院。”
说着他便发起狠来,肘关节一下一下,试图砸开解小军的钳制。
可是解小军不甘心,凭什么?
陈贺年不学无术,还不如嫁给他呢!
起码他有一门手艺,什么时候都不会饿着她的。
他好气,好酸,死死地摁着陈贺年,不肯让他接近梁欣欣。
两人一直在动,梁欣欣不好下手,只得继续演戏。
她好像真的烧得迷糊了,眼睛都睁不开。
有气无力的说道:“你别动,让我贴贴你的额头,看看我是不是特别烫,要是不严重就不去医院了,医院收费太贵了,咱俩结婚也要花钱的,我怎么忍心让你……”
陈贺年高兴坏了,看,这就是他看上的姑娘。
还没有过门呢,就知道为他考虑了。
谁说她不会过日子了?
简直不要太会!
一时激动,彻底发了狂。
机会来了!梁欣欣握紧了剪刀,耷拉着脑袋,低垂着眉眼,楚楚可怜,温良无害,惹人心疼。
陈贺年一时上头,猛地掀开了解小军。
他的大脑兴奋得一片空白,心心念念的,只有他垂涎已久的漂亮姑娘。
他站了起来,像是野猫扑蝶,扑向了梁欣欣。
解小军眼见他要侵犯梁欣欣,情急之下只得伸腿将他绊倒。
可怜陈贺年,以为自己扑的是幸福,结果扑的是剪刀。
利刃刺穿了皮肤,森冷的寒意随着剧痛瞬间蔓延全身。
陈贺年倒地不起,身下很快蜿蜒出一道血痕。
解小军目瞪口呆,赶紧爬起来把陈贺年翻转过来。
……
欣欣居然带了剪刀!!!
所以她是在演戏吗?
想把陈贺年骗过来杀?
这也太勇敢,太有手段了!
没想到啊,欣欣平时不声不响的,居然还有这么机智冷酷的一面呢!
而且,是陈贺年自己摔倒扎上去的,不关欣欣的事!
简直完美!
可是……
虽然陈贺年该死,可如果陈贺年不来,这剪刀防的不就是他吗?
原来她根本不信任他。
叹息一声,他赶紧检查了一下,还好,剪刀只是插在了陈贺年的蝴蝶骨旁边,没有碰到心脏。
他赶紧脱下自己的棉衣,给陈贺年盖上,催促道:“二蛋,别愣着,快开车,送他去医院。”
“不行!他死不了!去医院只会坏事!”二蛋被陈贺年那两拳头揍得鼻青脸肿,头晕目眩,挣扎半天,刚从地上爬起来。
他凑过来看了眼,帮解小军做了决定:“去你小姑家里,要点酒精纱布和针线,等欣欣醒了,给他处理好伤口,就带上他,半路找个鸟不拉屎的山疙瘩,把他扔了,自生自灭。”
也好,这种人去了医院肯定要闹着报警,终究是个祸害。
车子很快停在了一个村口。
解小军从他赤脚医生的姑姑家里出来,猫腰进了货车车厢。
拧开手电,他愣住了。
梁欣欣不知道从哪弄了捆麻绳,把陈贺年五花大绑,像头待宰的白皮猪。
她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去旁边坐下歇着。
这一瞬间,解小军忽然意识到,她可能根本不需要他送。
让他一起南下,可能只是为了让姚阿婆放心。
他把东西递给梁欣欣:“你会缝合吗?”
“你给他缝。”梁欣欣坐下,拿着染血的衣服,苍白的脸上泛着罕见的红润光泽。
解小军蹲下,嗯了一声。
也许……
这个死气沉沉的乡村不适合她,弱肉强食的香江才是她的舞台!
针脚丑陋地缝合好伤口,他问梁欣欣接下来怎么办。
“好好想想,把他扔哪里,我歇会儿。”说完便去角落坐着,脸上的红霞褪去,白净无暇。
这个年方十八的姑娘,已经从惊涛骇浪里挣脱,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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