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诗影望向病床上那沐浴在光线下而变得越发惨白的男同学,心中百感交集。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特别关注这个曾经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同学。他们不在一个班级,她知道的也只有对方的姓名,两人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男生的形象就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脑海里。
就好像,他们从前认识。
“乐乐,怎么不走?”
一个女生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沿着她的目光一并看向病房内。
“高三生嘛,难免心里压力会大一些,学生想不开而误入歧途,其实在这个阶段,再正常不过了。”
覃明霜的话让乐诗影想起来,病床上躺着的男同学,在不久前割腕了。
但她想,那不是误入歧途,那是他在为无助的灵魂开辟另一条新的道路。
至于再正常不过这种话,其实仔细想来也并非正确。一个正常人在压力达到极限的时候,一定会选择释放压力,譬如旅游、休息、吃糕点,而不是像病床上的男生那般,寻求短见。
很明显,这个学生他生病了。
“明霜,”乐诗影突然说,“我有时候觉得我们学校的教育很严格。”
覃明霜并未反驳,她深感无奈地回答:“可是没办法呀,学校也有学校的压力。为了保证升学率,他们总得把希望寄托在校内的学生身上。”
乐诗影垂眸,想到自己:“所以家长起了一个重要的作用。”
覃明霜点点头,但她很快便联想到身边的女生,半开玩笑道:“话说也不一定非要家长调节,自己有颗强大的心脏比什么都重要。你说是不是呀?”
覃明霜暗指得太明显,但乐诗影却并不认为自己是她说的那样强大。
乐诗影的父母是包办婚姻,在结婚前彼此互不认识,婚后生下一个孩子好像就是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有人会说日久生情,但她并不认同这个成语。她的父母在婚后更像是同居关系,二人之间话少得可怜,每日大部分时间都放在工作上,偶尔会在休息时间想起这个女儿。她小时候是被父母丢给奶奶照看的,从老人去世后才被接回家。那时她已经八岁,在老人的照料下懂事太多,父母因此也不需要太多的管教,只有法律上的义务抚养。
但照顾仅仅是照顾,他们对乐诗影并没有倾注太多的爱。
就是处于这种环境下,乐诗影平安地长大,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待人温和、大方有礼的好姑娘形象。她也很奇怪,自己在原生家庭这样的影响下,还能活得如此健康。
“好啦,别想啦,今天下午还得老实回去上课呢。”
随着覃明霜的晃动,乐诗影从回忆中苏醒,她再次看向躺在病床上那面容恬静却又苍白的男生,沉下心中各种杂乱交织的想法,与朋友一起返校。
迎安中学是迎安市的重点高中,学校规模宏大,管理严格,对于迎安学子来说这不亚于一座封闭式监狱。对于有人自杀这种事,学校为了自身名誉,在封锁消息的同时立刻锁定该名学生,并及时联系其监护人。
监护人从孩子入学起就没有隐瞒过他的精神状况,且他们一直在为孩子做积极的干预治疗。孩子的心愿也是能够考一所好大学。由于男生的入学成绩实在优异,校方又不肯舍弃这棵好苗子,在家长的保证下便将男生送给校内的高级教师培养,一直持续到高三。
而现在,不知道什么原因,明明看起来有所好转的男生突然做出想不开的事情,引起了校内的极度重视。
乐诗影回学校的时候,恰好碰见她的班主任骑着电动车出校门。
她的班主任是一个特别精神的小老头,一半头发一半光头,喜欢戴着一个老式小眼镜,看起来像个学究。
“回来了?”班主任刹住车子。
乐诗影露出浅笑,礼貌点头:“今天下午就能上课了。”
“身体没什么毛病吧?”
乐诗影摇头:“没有,除了有点儿贫血外,其他的都挺好。”
班主任听后眉头紧皱:“高三生可得好好保养身体,学校超市里都有红枣红糖,回去吃点儿好好补补。”
“嗯,您路上慢点儿。”
“好,你记得劳逸结合啊。”
在班主任离开后,两人并没有立刻回到班级,而是选择借假休息,偷懒似的坐在操场上看其他同学打篮球。
学校不仅在学习方面管理严格,就连卫生、宿舍都是一样对待。一般请假而言,假条会一式三份,保证班级、宿舍和校门口都有留存,但乐诗影只是出门而已,所以只有出门假条,陪同她的覃明霜也一样,二人便不能回宿舍休息。
好在十月的天已然清爽,微风卷携着阵阵凉意,裹着学校路边上的小商小贩的食品香,一齐扑面而来。在这种安逸的环境里,覃明霜早已枕着乐诗影的肩膀睡去,独留乐诗影一个人开始胡思乱想。
闻今月。
她记得这个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男生的名字。
曾经两人的擦肩而过,换来她的默默关注,这种关注并不是一见钟情的暗恋,而是对一种气味的执着。闻今月身上有着她曾在梦里嗅到的味道,焦甜、木质,在轻盈淡雅的药香里还夹杂着一丝丝沉香的芬芳。
只一秒,她便猜测,这个人或许生过病,又因病去院内拜过佛或烧过香。
她对生病的人总是会持有一种特殊的关注,就好像她也得过病,与他们同病相怜。而当她得知闻今月就是同她一级那个聪明无双的同学时,更是满目的惊羡。所以在得知他割腕自杀时,她便借着自己身体不舒服的理由请了假,来到市附医院住院部悄悄看过他。
如果这样的生命就此陨落,那实在是太可惜,她很想试着去了解他。
“明霜。”
覃明霜发出疑惑的嗓音:“嗯?”
“你知道闻今月是什么病吗?”
覃明霜半睁眼:“心理疾病。”
乐诗影失笑:“我还用你说吗?”
覃明霜也被自己的话逗乐了,她离开好朋友的肩膀,伸懒腰的同时也不忘记思考这个问题:“他好像喜欢乱想和乱扯关系,所以听别人说他人际关系还挺紧张的,平时上下课都是他自己一个人。我早先还以为学霸就是独特呢。”
乐诗影疑惑道:“妄想症?”
覃明霜:“可能吧,我不知道。”
覃明霜显然对闻今月并不感兴趣,乐诗影也没有再和她继续聊下去。两人在操场上坐了许久,在临近放学的前十分钟起身去往食堂就餐。下午,两人准时回到班级,周围的同学都会好心询问乐诗影的身体状况,见只是小毛病外才肯离去。
从闻今月住院后,学校里的热门话题就只是他一人。从前他们会讨论他的成绩,现在更多的则是猜测他的疾病。乐诗影凝神听着他们的闲谈,从其中的只言片语中大概确定,闻今月或许真的是患有不讨喜的妄想症。
在嘈乱的环境里,突然有人压着嗓子惊呼一声:“闻今月来学校了。”
这声音不大,却让全班的同学都奔向了窗台,就连覃明霜也感到惊讶,拉着未回神的乐诗影挤入窗台边上的人群。
班级在五楼,从上往下看去,人站在地上十分渺小。冬青叶围满整片教学楼,路边的蓝花楹枝繁叶茂,围栏里尽是如梦似幻的花瓣。风扫过时纷纷洒洒,就像下了一场紫色的雪,遮挡了大部分能见的视野。而乐诗影所处的位置只能看清地面上有两个人走动罢了。
路上的人走得很慢,垂首的男生一直摆弄着手腕上的绷带,求学街面的香樟树叶窸窸窣窣,斑驳的光影像是医院里的那束光,落在了闻今月的肩头。
突然,他扭转了方向,透过在风中摇曳着的蓝花楹,看向注视着他的人。
班里又是一阵沸腾,许多同学没料到他会转头,慌乱之中窗边的人顿时少了一半。而覃明霜愣在原地,顺着楼下闻今月视线的方向,看向身边的朋友。
“乐乐,”她歪歪身子,贴在乐诗影耳边,“他是在医院发现你了吗?”
乐诗影看着好像在凝视着她的人,收回目光,摇摇头:“当时他没醒。”
再看去,闻今月早就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低着头,边走边观察着自己的手腕。
闻今月回校这件事,班里班外都传了个遍,学校特意召集老师开过一次班会,嘱咐学生不许在外乱讲话,更不准因为疾病而诋毁一个好学生。
所有人都认为学校的偏袒是因为闻今月有能力在高考时考入国家最高学府,那不仅仅是一个学生的荣誉,更是学校的面子,学校自然是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乐诗影听着覃明霜在耳边头头是道地分析着闻今月的事情,话里话外都在抱怨自己没有好脑子,要不然也不会因为迟到这种小事被处分。她赞成覃明霜话外的意思,也明白有个好大脑的重要性:“后天的努力都是要根据先天的天赋规划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天赋就是你的基础,基础不牢,后天的再多努力都显得岌岌可危。”
“所以说嘛,”覃明霜说,“有一个好脑子多么重要。如果上天给我一个好脑子,我宁愿和闻今月一样生病。”
乐诗影轻轻地拍着打她毫不避讳的嘴:“你不要这样说,父母会担心的。”
“我妈看成绩比什么都重要,天天扒拉我考了多少分,进步没进步。要是我退步了,回家得被她喷死。”
乐诗影轻笑,像覃明霜这样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固然很好,但家人口无遮拦的评价有时真的会伤到孩子的心。她曾经在办公室里见过闻今月的母亲,为人谦和,待人有礼,对待自己的孩子的教育方式妥当,在自己已有的能力的基础上愿意吸纳老师的建议。因为闻今月的心理状态实在忽好忽坏,所以他们求过很多名医,结果却也只能控制,无法根治。
所以闻今月,你有那样好的父母和家庭,为什么还会有心理疾病呢?
“乐乐,最后一节课自由活动,我陪你去超市买红糖泡水喝吧。”
覃明霜还惦记着乐诗影贫血的事呢。
每周五下午最后一节都是学生自由活动的时间,校方明确规定只要不随意出入校园,校园内任何地方皆可活动。
乐诗影立即答应:“好啊。”
只是让乐诗影没想到的是,她能在超市里看见孤身一人的闻今月。
货物架前,岁月静好,男生似乎屏蔽了身边所有的躁动,垂眼看着绑着绷带的手里拿着的东西,将世间的安稳都拢到他自己的身旁。他身后的光像孩子似的从窗子外跳入,夕阳黄里透着樟树影的灰茫茫,尽数散在了闻今月的脸上。
乐诗影想,他干净又美好。
“乐乐,找到糖了吗?”
听到声音,不仅是乐诗影循着声音望去,就连闻今月也转头看来。
所以下意识再回头的时候,乐诗影的目光宛若鸥鸟掠过的溶溶大海,微波荡漾的其中还漂着一个月亮。
闻今月不笑时嘴角微扬,唇边挑着淡黄的散光,黑发剑眉,干净利落,既不瘦削,也不粗壮,只是身姿颀长。单看外貌,如松挺拔,如月姣好,这是青少年该有的健康模样。
“糖应该在你这边——”覃明霜在看见对面后顿住声音,停下脚步。
三人皆在此沉默着。
突然,闻今月开口:“乐诗影。”
不只是覃明霜愣一愣,就连乐诗影这个本人都怔在原地。
她问:“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不也知道我的名字吗?”
乐诗影无话可说,覃明霜在一旁及时反驳:“你可是学校里的大学霸,想忽略你的名字怕是都难吧?”
闻今月这个名字,班主任经常提。
闻今月对自己的名字在学校里的传播度有多广很是了然,闻言便点点头。
见到他又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覃明霜拽了拽乐诗影的校服:“他没发病吧,我怎么感觉他怪怪的。”
乐诗影还处在对方知晓自己名字的震惊中,在好朋友的询问下也只是低声敷衍着:“妄想症好像是间歇性发病。”
覃明霜听后松口气,就要四处打量着红糖的踪影:“怎么这甜品区里也不见红糖啊,要不要去问问服务员?”
“红糖在这儿。”闻今月转身,拿着手里的东西走近,“你贫血吧?”
乐诗影盯着他映着自己惊讶的双目,颇为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知道?”
“你很白,”闻今月说,“不是夸你,是不健康的状态。”
乐诗影:“……”
覃明霜闻言对他瞥了一眼便小声吐槽:“会不会说话啊,真的是……”
乐诗影显然是听见朋友的怨言,小心翼翼地戳弄两下,这才重新把目光放在闻今月的身上。她看着对方手里的红糖,刚想要去另取一袋,便被拦下。
闻今月把他手里的那包递了过来。
“你不需要吗?”她问。
闻今月摇摇头:“我不贫血。”
乐诗影一噎,覃明霜也实在是受不了这诡异的画面与语气,笑出鸭子声。
周围的人纷纷驻足观赏,有人在认出是闻今月的时候还会多说几句。
高中生是最有活力的孩子,他们不仅好奇心重,心思也缜密,乐诗影怕被别人误会关系,就要伸手拿走眼前的红糖。
可闻今月突然收了回去。
他说:“我给你付吧。”
闻言,乐诗影急忙拒。她最是讨厌麻烦别人,也讨厌欠别人人情:“我自己可以支付的,经你之手就算了。”
“我来吧。”
闻今月对她露出一个不达眼底又有些僵硬的笑,如果不是语气温和,如乍起的微风,乐诗影或许会不知所措。
在他离开时,姐妹两人紧跟其后。
“八元。”覃明霜对乐诗影小声说。
乐诗影了然,知她者莫若覃明霜。
由于乐诗影没有买多余的东西,所以提前离开支付区在外等候,闻今月是先覃明霜出现的,他在看见不远处站着的她时,立马将手里的红糖递过去。
乐诗影早就猜到闻今月一定不会收取这八元的糖费,索性在没有说话的时候,她立马将手里的钱塞进对方口袋。一系列动作斩钉截铁,完事后的她立马退避三舍:“不要还给我。”
闻今月从口袋里拿出皱皱巴巴的散钱,仅是扫了一眼就又塞了回去。他看了乐诗影一瞬,最终默默转身离开。
“糟了,”乐诗影放入口袋的手一顿,怔愣地看向不远处的地面,“少给了人家一元钱。”
覃明霜赶来时看着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闻今月,听着乐诗影在她耳边陈述着刚才的经过,眨巴着眼与好朋友对视道:“要不抽空去他班一次?”
如果同为女生,她可以打听对方的宿舍,但男女有别,她只能听从覃明霜的建议,抽时间去重点班一次。
晚自习时,乐诗影想着今下午发生的事情。她越想越恼,只觉得自己办事不妥留有尾巴,还要再跑腿一次。覃明霜身为她的同桌,自然是看出她的苦恼,心想着若是解决不了这件事情,怕是乐诗影今晚都得失眠。
所以她再次提议:“晚自习中间二十分钟,要不要去楼下找他?”
闻今月在重点末班,也就是最东侧的一班,她们无需多费时间寻找位置。
乐诗影想了想,最后答应了。
迎安中学的重点班是全市最优秀的重点班,虽未与普通班级分楼,但仍旧未感染普通班的一分喧闹。从二楼走下时,几乎所有人都会感叹,两个类型的班级当真是菜市场与图书馆的差异。乐诗影自觉地放轻脚步,来到一班门前。不是想象中的整齐,重点班也会有学生贪玩,所以班里还算稀疏杂乱。
一个甩着手的女生从身边走过,乐诗影迅速喊住了她:“同学。”
女生转头,面无表情地打量她一番,淡淡道:“什么事儿?”
“请问闻今月在吗?”
听见这个名字,女生瞬间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她走到门前向内寻找,看到目标后仍是淡然道:“闻今月,请出来一下,外面有人找你。”
待女生进入班级后,门前便一无遮拦,而有人找闻今月这种事似乎是一件稀奇事,学生们的目光像一根根蓄势待发的箭,倏地看向门外的二人。
乐诗影略显尴尬地后退两步。
闻今月出来得很快,他在看清来人后说了一句:“是你,乐诗影。”
再次从他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字,乐诗影身上有种过电的麻,但她并未忘记前来的目的,伸手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一元钱:“少给你一元,请你收下。”
他没有任何动作,只单单站着,垂眸看着她手里的钱:“你觉得我会收吗?”
覃明霜见乐诗影无话可说,连忙补道:“本来就是你的,为什么不收?”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的僵硬感,闻今月放低声音:“没事的,真的不需要给我了。”
乐诗影见他态度强硬,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就要实施下午的“偷袭”。
可这次闻今月早有提防,在乐诗影伸手的时候,他便抓住了她的胳膊。
乐诗影一惊。
她身高并不低,可在一米八余的闻今月面前仍是要微微仰头。她看见对方略微紧绷的脸,不像夕阳下的那般柔和润泽,在清白色的灯光下有些冷寂。
他说:“我希望你可以少和我肢体接触,否则我认为你和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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