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小月心里始终很清楚,自己与苏暮远的相遇相爱是一场阴谋。
这阴谋看起来始于沈曜灵,实际上发根于她自己的命运深处。
认识沈曜灵之前,钟小月是学校里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女学生。
她长相不算突出,很多人对她的评价是清秀,换句话也可以理解为寡淡,冷眉冷眼,清眸淡唇。
她的性格若要找一个词来形容,也只有寡淡这个词是贴切的,冷心冷情,寡言少语。
但她的人生经历却一点也不寡淡,相反,远远超出一个普通女学生人生经历的可能范畴。
沈曜灵第一次找到她的时候,钟小月十八岁,刚考上大学,是山国第一学府青城大学里一名普普通通的女学生。
钟小月没什么交际圈子,但也听说过沈曜灵的名字。
她是青城大学一个有名的学生团体——岱国传统建筑保护组织的负责人,这个组织在整个山国范围内都有一定影响力,名为传统建筑保护团体,实为学生激进运动组织。
沈曜灵人如其名,明亮热情,灵动洒脱,许多次钟小月途径她的校园演讲时,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心里生出少有的感慨:多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
沈曜灵在一次晚课结束后找到她,以借笔记的名义。
笔记还回来的时候,沈曜灵理所当然提出一起吃饭,钟小月拒绝了两次,第三次答应了。
沈曜灵带她去了一间热闹的学生餐厅,在一个安静的包厢里,她见到了陈郁松,沈曜灵当时的交往对象。
沈曜灵开门见山,提到一个名字,黎鸣。
“鸣哥跟我说,你有这个能力。”
钟小月心头动了一下,黎鸣,十五岁那年救她一命的人。
他是山国**组织的一名队长。
他曾说:“活着,为自己的信念而战斗,比什么都有意义。”
钟小月没有信念,但她活了下来。
沈曜灵推给她一张相纸,“这个人非常重要,你要是同意,就翻开看看。”
钟小月没有翻开那张纸,她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学生。
她的人生已经历太多波折,正常的普通生活是她毕生所愿——这也是黎鸣救下她之后对她的祝愿。
如果后来沈曜灵再次来找她的时候她依然没有翻开那张纸,她现在会不会如愿过着正常的普通生活?
人生没有如果,时光也无法倒流。
回忆在钟小月目睹苏暮远横抱“钟小月”从大厦走出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鬼应该是不知道害怕的,但钟小月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毛骨悚然。
大厦里灯火通明,白光耀眼——苏暮远抱着“钟小月”一步步从白光里走出来。
他军装笔挺,眉头深锁,目光凝聚,双手在胸前平举,手里是盖了洁白头纱的“钟小月”——他的“新娘”?
正对大门的道路百米远停了一辆黑色加长汽车,两排士兵手握长枪从门口依次排到汽车头尾,昏黄的路灯在砖石路面投下两排浑圆的光圈,照出一条并不明亮的路,苏暮远捧着他的“新娘”,像走在两排月亮之间。
苏暮远的步伐缓慢、沉稳又坚定。
每走一步,他两侧的士兵便举起手中的枪同时对准夜空鸣一发子弹,两朵烟火在深浓夜幕下炸开,转瞬即逝。
每走一步,“钟小月”脑后的洁白头纱便轻轻飘一飘,像有风吹过。
然而今夜没有风,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所有声音都被黑夜吞噬,像是全世界都在专注观看这场浪漫到疯狂的“婚礼”。
诡异又壮观。
钟小月知道苏暮远是有点疯的,但不知道他会这么疯。
她冲到苏暮远面前,朝他大喊:“苏暮远,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苏暮远,你脑子坏了吗?!”
苏暮远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他目视前方,嘴角紧抿,暴起的青筋从额角扯到耳后,每走一步,桃花眼里的深情和黑暗似乎就深一分。
夜色浓重如墨,悲伤像一座巨峰,压在他的双手上,凝在他的眉宇间。
钟小月拼命大喊,她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十年前她想死的时候没有,十年后她真死了的时候也没有,没想到变成鬼了却知道了什么叫生不该死不该的绝望。
她眼睁睁看着苏暮远抱着他的死人“新娘”一次又一次穿过她莫须有的身体,无论她阻拦多少次,都是徒劳。
苏暮远接近汽车门口的时候,大厦门口传来一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一声怒吼打断钟小月的徒劳阻拦。
“苏暮远,你在干什么!”
苏暮远置若罔闻,继续向前小心翼翼把“钟小月”平放进车里,替她仔细理了理衣裙和头纱。
方才怒吼那人阔步流星走来,在离苏暮远几步的地方停下。
是一位中年军人,从军服来看,至少是将军级别的人物,平头,怒目,眉头紧锁,神态与苏暮远有几分相似。
钟小月见过他的照片,是苏暮远的叔父,苏世龙,代国陆军统领。
“苏暮远,你到底在干什么?”他又问了一句,语气比方才冷静,但威严丝毫不减。
半晌,苏暮远从“钟小月”身上收回目光,转身直视对方,目光冷得好似雪夜的冰刃,眼底却红得可怕,他平静道:“我接我的妻子回家。”
苏世龙瞳仁微缩,粗黑眉头往眉心重重一蹙,目中怒火几欲喷出。
钟小月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几秒后,拳头松开了,他眼中的怒火也平息了些,再开口,语气变得与苏暮远一样平静:“你没结婚,哪来的妻子?”
“就在刚刚,我和我妻子结婚了。”
钟小月今天感受到的震惊堪比站在十二级地震中心,她几乎要变成了一只呆头鹅,不,呆头鬼,她久久盯着苏慕远,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经历三年战争,苏暮远的身形变得消瘦,棱角锐利,冷峻威严,好似一枝饱经寒雪风霜的青竹,再难寻觅初相识的温润淡薄。
然而即便如此,钟小月还是可以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无论看脸还是看身形,他都是苏暮远,如假包换。
但他今天的所作所为远远超出钟小月以往对他的认知——那个总是用冷冷目光注视她的苏暮远以前确实会对她发疯,怀疑、嫉妒,喜爱、痛恨,他的情感总是通过发疯来表达,但那都是真实激烈、情绪上头的发疯,而不是今天这样——清醒冷静的发疯。
钟小月知道,苏暮远对她多少是有感情的,就像她对苏暮远一样。
她曾感受到过整个世界只有他们彼此的时刻,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内心会在那一刻变得平和充盈,像回到小时候一只手牵母亲一只手牵父亲一家人踩着金黄落叶往前走的时光。
钟小月一直把这种奇特的感觉归因为寂寞,她活在世上孤寡无亲,自然寂寞,苏暮远只身在异国,想来也会常感寂寞,两个人在一起寂寞的时候多了,难免会有不经意共频的一刻。
但现在钟小月却忍不住怀疑自己此前的感受是否真实,苏暮远对她的感情似乎比她认为的要多,要多很多。
苏世龙的眉头蹙得仿佛刀刻,他冷哼一声,“胡说八道!”
苏暮远冷眉扫他一眼,不再理会,转身准备登车。
苏世龙举起右手轻轻一招,一个人影从门口飞快跑过来低眉顺目站在他身侧。
“陈先生说车里那位小姐是他朋友,他愿意出面为她料理后事,你别管了,跟我回去。”苏世龙平静道。
“是,将军。”方才跑过来的那人上前一步,以身体半挡在苏暮远和车门之间,点头哈腰,极为谄媚。“少将,交给我吧。”
钟小月这才发现他是陈郁松,沈曜灵的前任对象,山国临时政府黑名单上的背叛者。
陈郁松的话刚落下,几名士兵就小跑跟了过来,站在他身后等待命令。
苏暮远掀起眼帘冷冷瞧他一眼,一声冷哼,右手擦过腰际,下一秒,陈郁松的眉心便对上了一把手枪。
陈郁松吓得眉心一跳,双手半举,慌忙朝后退开半步,他双眼紧盯眉心的枪口,几乎盯成斗鸡眼。
“今天是我和我妻子成婚的日子,我不想沾血,你要是想活,就给我滚远点!”
陈郁松双腿发颤,目光在车里的“钟小月”、车外站着的苏暮远和苏世龙身上逡巡,最终他朝苏暮远谄笑道:“少将,您误会了,小月……”
“小月的名字你也配叫?”苏暮远握枪的手一抬,枪托对准陈郁松的脖颈斩下去。
“扑通”一声,陈郁松被斩得跪倒在地,龇牙咧嘴却不敢叫出声,额角沁出一层冷汗。
“住手!”苏世龙再发怒吼。
苏暮远转身,举起右手的枪对准夜空,“砰砰砰”连开三枪,暗沉如墨的夜空绽开三朵火花,倏然而逝。
苏暮远咬牙,眼底充血,仿佛陷入孤绝的狼:“您已经派人检查过,她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我今天不想杀人,别逼我。”
苏世龙怒道:“她是杀死暮云的凶手。”
苏暮远略为偏头,眸光定然不动,“没有证据证明暮云就是她杀的,就算有,她现在也已经偿命!”
苏世龙狠狠盯着苏暮远,嘴唇紧抿,身侧的手不知不觉又握成了拳。
苏暮远朝他手上瞥一眼,往后退开一步,抬脚将陈郁松踹出去,转身上车。
苏世龙在他背后提醒:“你不要忘了你和谭家女儿的婚约,谭玉儿才是你将来名正言顺的妻子。”
“那是你们定的,与我无关。”
苏暮远头也不回上了车,丢下这句话,“哐”地拉上车门,陈郁松起身向前一步意欲阻拦,苏世龙举起右手,示意他停下。
汽车启动,缓缓朝夜色中驶去。
苏世龙望着远去的汽车轻声冷哼,半晌,转身往大厦走。
陈郁松歪着脖子慢跑跟上去,小声道:“将军息怒,一个死人而已,不值得将军与少将伤了和气,过些时间想必少将自己就想开了。”
苏世龙没回话。
走进大门后,灯火通明里他突然顿住脚步,威严的声音传出来,“这件事情以后谁也不许提。”
“是。”
不过一分钟,方才聚拢的人就散尽了,正对大门的道路无限延伸,昏黄的路灯依然静静照着地面,像两排月亮沿路排过去,消失在寂寞的夜色里。
四周重归静谧,钟小月举头望天,不知要何去何从。
做鬼了也这么孤独迷茫,这真是她从未想到过的。
看来冥界规定人死了首先就要喝孟婆汤是有道理的,不喝孟婆汤,鬼也一样会有烦恼,说不定也一样会发生战争。
“那你怎么还不回去喝?”
缥缈的声音从天而降,钟小月惊讶抬头,转一圈终于看见飘然而下的一大一小两只鬼差。
大鬼的黑脸在夜色中几乎看不清,小鬼那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倒是很好认。
钟小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兴奋,她这只孤魂野鬼总算有人,不,有鬼可以说说话了。
“晚上好。”她认真地打招呼。
大鬼手里的竹竿往地面一撑,写着“白无常”的白布条荡了一荡,像一面威风的旗帜。
小鬼拽着大鬼的衣角,探头探脑看着她,画了黑线的白脸蛋闪过一丝笑意。
“要跟我们回去喝孟婆汤吗?”大鬼开口问道。
“……不了。”钟小月摇头。
“你舍不得什么?”
钟小月仰头望着天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月亮,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们能教教我怎么飞吗?”
大鬼的小眼睛蓦地睁大了,小鬼捂着嘴在大鬼衣角下偷笑。
“不能吗?”
大鬼拄着竹竿往前走,小鬼牵着他的衣角一步一回头。
钟小月猫着身体跟到小鬼身边,只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道:“随心随念。”
大鬼突然站住,扭头看着小鬼,小鬼连忙捂紧自己的嘴。
钟小月见了,抱歉道:“我第一次做鬼,很多不懂的地方,让你们见笑了。”
大鬼似乎轻叹了口气,回头道:“鬼在人间是无形的,不受凡尘事物影响,你想飞就可以飞,无需考虑其他。”
钟小月像聆听老师的教诲一般,认真点头,“明白了,谢谢你们给我答疑。”
大鬼拄着竹竿继续前行,钟小月跟上去,小心地问:“你们现在要去哪里?”
“我们去工作。”小鬼见大鬼语气和缓了,仰头答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白无常吗?”
“我叫小白,他叫……他是上一任黑无常,现在负责带我,我是以后的白无常。”
“哦,你们这……”钟小月的话还未说完,大鬼就回头瞪了她一眼,她连忙闭上嘴巴。
“你在人间还有什么留恋就快点去了结,我们的任务是把所有鬼魂带归地府,其余的,不必打听。”
“好。”钟小月站定脚步,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鬼差身影渐渐隐没。
四周再次陷入死寂,青城刚被代国接手,整座城市尚在军队严控中,街上除了巡逻的士兵,便再无人迹,也没有鬼迹。
钟小月回头望着大厦顶楼某个窗户,回想刚才大鬼说的话,此时此刻如果一定要说她在人间还有什么留恋——那就只有每日在公寓窗前看到的日出,以及那个喜欢坐在床上冷眼看她看日出的人。
只是这样的留恋,怎样才算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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