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小月还记得与苏暮远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学校图书馆，九楼，岱国历史专馆，从进门往里数，第七排和第八排书架之间。
苏暮远面向第七排书架，右手臂微抬，食指微屈，虚指着从上往下数第六排书，缓步往里走。
最里面靠墙是一排狭长的窗户，正对着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空隙，阳光好的时候，透进来的光线照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纯净无瑕。从第一排书架开始，一排书架，一条阳光，一明一暗，依次交错排列，像钢琴的黑白琴键。
那天阳光就很好，钟小月进门沿着书架，踩着“琴键”一路走过去，到了第七排，她停下来，站在书架的阴影里侧头看向成排的书桌，坐在其中一张书桌前的沈曜灵朝她点了点头。
钟小月暗暗深呼吸，淡定抬脚，对着面前的白色“琴键”轻轻踩下去，耳边仿佛响起一声悠扬的琴鸣。
向左转身，她看见了身披阳光的苏暮远。
他穿一件白衬衣，衣领最上面两粒纽扣解开，左手插兜，右手微抬，半垂着头，认真盯着面前的书架，修长的手指缓缓移动。
钟小月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面前的苏暮远似乎在发光。
他微屈的指尖在发光，洁白的衣领在发光，突出的喉结在发光，高挺的鼻梁在发光，坚硬的发梢在发光，后颈细细的绒毛在发光，背部透明的衬衣在发光。
他的周身都在发光。
钟小月站立在书架入口，脚下的黑白“琴键”好似同时发出强烈的刺耳琴音，她被震得几乎聋过去，心脏鼓动得仿佛要从口中跳出来，她僵在原地，直到有人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她一个踉跄走进那道光里，命运的注视便发生在那一刻。
苏暮远左手捧着一本厚厚的硬壳书，右手指尖悬在文字上缓慢移动，听见声响，他抬眸朝她看了过来。
漫不经心的一眼，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有点长。
他开口说了什么，钟小月没听见，琴音只剩下一种，但反而更刺耳，强势掳掠了她所有听觉。
后来她问苏暮远当时说了什么，苏暮远说他当时什么也没说。
或许他当时真的什么也没说，已经变成鬼的钟小月想，是她自己灵魂出窍，幻听幻视。
月色悄然退去，晨曦照进来，在房间里覆上一层薄薄的金纱，床上一对情人依然在安睡。
钟小月爬起来，走到窗边看风景。
她爱看风景，最爱看日出，苏暮远从来不看，他只会坐在床上看着她，点一根烟，吸一口就掐灭，然后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长臂圈住她的身体，迫使她转头，接受他强势的吻。
钟小月每每都会被烟味呛到，咳得流眼泪，此时他会兴奋地笑起来，抱住她径直而入。
他喜欢在早晨做/爱，晨光微起是他最爱她的时候。
是爱吗？
钟小月摇摇头，她并不能确定。
此刻晨光再起，身后床上传来窸窣之声，钟小月转头，看见苏暮远在床上坐了起来，他拿一个枕头竖在床头靠着，一只腿伸长，一只腿屈起，左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食指和中指间夹了一根烟，没有点燃。
他偏转头看向依然熟睡的“钟小月”，含笑道：“太阳出来了。”
他还记得她喜欢看日出。
“钟小月”没有回应，良久，苏暮远点燃烟，深深吸一口，仰着头吐出，在烟雾缭绕中偏转头朝窗边看来。
钟小月下意识又想躲，但好在马上想起来自己已经是鬼。
苏暮远的目光像房间里四处飘散的那缕烟，有时近有时远，好几次钟小月都感觉他好像要发现自己，但飘远的目光又表示，他什么也没看见。
一根烟抽完，苏暮远垂下了头，额头抵在左手小臂上，压着衣袖往上缩了一点，露出半块手表。
钟小月走过去，细看那半块手表，银色表盘和表链，十二点钟的位置有一轮淡黄圆月，这轮圆月是夜光的，晚上可以照亮表盘看时间。
是她送的那块，唯一不同是表面玻璃罩裂了一条缝，想来大概经历了不少战火。
钟小月看着手表出神，她当初把这块表送给苏暮远的时候苏暮远皱着眉头盯住她看了好一会才接，大概是怀疑手表里有什么猫腻。
他象征性戴了一天就借口说怕弄坏收了起来，后来钟小月再没见过这块手表，也再没有想过要送他礼物。
没想到手表还在，还有再见他戴上的一天。
房间里忽然响起低微的哽咽声，钟小月从愣怔中回神，目光在卧室搜寻一圈，最后发现声音来自旁边的苏暮远。
他把另一条伸长的腿也屈起，两条手臂交叉搭在膝盖上，脸埋进双臂中间，一双宽阔的手掌默然垂着，青筋凸起，指骨嶙峋，淡红伤疤像一道没有愈合的伤口。
苏暮远在哭泣。
钟小月难以相信，但又无可辩驳，不时耸动的肩膀和断续难闻的呜咽声告诉她，苏暮远真的在哭。
她愣在原地，茫然无措。
苏暮远竟然会为她的死而哭泣，这个世上竟然会有人为她的死而哭泣。
钟小月感觉心里空得发出空鸣，她不知道要做何反应才好。
一个曾经想要她的命的人，此刻正在为她的死而哭。
若不是她机敏，没有去赴他回代国前的最后一场约，或许她已经在他手里做了鬼。
也是那一次，他们彻底分道扬镳，一别三年，再不曾见面。
这三年里，钟小月不是没想过他，但大多数时候也只是脑海里飘忽一现，对于命运不会给她的东西，她有很清晰的认识，不会执着。
钟小月颓然走到床沿边坐下，轻轻抚了抚苏暮远左手背的淡红伤疤，没有任何触觉，苏暮远也没有任何反应，他抱着膝盖在痛哭。
哭到伤心处，他俯身抚摸“钟小月”的脸颊，将脸埋进“钟小月”的颈窝，紧紧抱住她的身体。
“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为什么不等我？”
“为什么？！”
他压抑着声音嘶吼，青筋暴起，从额头扯到脖颈、手背，像一个失去挚爱的疯子。
为什么？
为什么不等他？
为什么不跟他走？
钟小月再次愣住，不知道这些为什么从何而来。
她不欠苏暮远什么，苏暮远也不欠她的，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谁跟谁走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没有讨论的意义。
他们原本注定了一个要死在另一个手里，没有互相杀害已经是命运的开恩。
钟小月没有想过要等他，理所当然的，她觉得苏暮远也从来没想过要她等，他们对这件事有默契。
苏暮远现在这样伤心，倒像是钟小月负了他。
钟小月扯着嘴角想要笑，却没有笑出来。
有些无奈，这样的苏暮远她从没见过，不知要如何面对，好在她如今已经做鬼，也无需面对了。
她起身回到窗边，太阳已经升起，万道金光撒在人间，灿烂辉煌。
青城是很美的，但如今这座美丽的城市落入了代国人手里，五年来，她做的所有都随青江奔腾而去，如同她的生命，一去不复返。
苏暮远在公寓里待到了天黑，他抽完了两盒烟，那是他以前留在卧室床头柜里的。
读了无数遍她留下的那张纸条，纸条上只写了希望将骨灰撒在青江的遗愿。
翻遍了她书架上的书，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前天夜里钟小月烧光了所有写过字的书和本子，所以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月光再次从窗外照进来的时候，他到客厅打了一个电话。
一刻钟后，有人敲门，苏暮远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士兵，一个白大褂医生。
苏暮远的视线在医生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目光里流露出冷冰冰的厌恶，眉头锁得更紧了。
“少将，是将军让我来的。”医生小心解释，赔着笑。
凝视片刻，苏暮远松开门把手，侧身让三人进来。
医生在前，士兵在后，一同进了卧室，苏暮远最后进去，站定在门口。
医生放下手提箱，逐一检查“钟小月”的鼻息、脉搏、眼白、心跳以及手臂上的皮肤，沉吟再三，他低头走到苏暮远的跟前。
苏暮远目光凝成一束，像聚光灯一般紧紧追着医生的动作，见他向自己走来，厌恶的眼神里生出几分隐约的期望。
医生避开他的目光，垂首道：“少将，这位小姐已经去世多时，请您节哀。”
苏暮远的目光骤然间涣散，他微微偏头垂眸，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在雪白的墙布上，高大的身形似乎突然萎缩了许多。
沉默过后，苏暮远开口问道：“大概什么时候？”
“初步推断大概在昨天凌晨到日出之间，应该是服毒，具体死因可能需要解……”
“出去。”苏暮远冷冷打断他的话。
医生身体一抖，连忙拎起手提箱离开，苏暮远冰冷的目光扫向两个士兵。
两个士兵瑟瑟发抖，对望一眼，其中看起来年纪略长的那位握紧拳头，站出来道：“少将，将军命……”
“滚！”苏暮远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呵斥。
两个士兵的身体同时抖了一下，慌忙往门口去。
“站住！”
两个士兵立刻停步，惶恐不安等着苏暮远发话。
“叫我的司机开车在楼下等我。”
“是。”
士兵离开后，房间里恢复安静。
苏暮远从床头烟灰缸里找出一截烟蒂，点燃后狠狠吸一口，又狠狠摁灭。
他走到床边，手轻轻抚摸“钟小月”的脸，她穿着一件鹅黄长袖连衣裙，脚下是白色布鞋，一身素净。
这件裙子是钟小月特意为自己挑的，她喜欢很淡很淡的黄色，像月亮的光辉。
苏暮远垂首凝视“钟小月”的脸，许久，长长叹一口气，气息颤栗。
他抹一把脸，起身到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一套首饰，一样一样给“钟小月”戴上，珍珠桂花耳坠，金丝玉兔项链，浑圆如满月的素金手镯。
这套首饰是苏暮远送的，钟小月只在跟他参加舞会时戴过。
苏暮远替“钟小月”戴好首饰，摸了摸她的头发，顺着头发往下，他的手抚过“钟小月”瘦削的肩头，纤细的胳膊，直到青竹般的手指。
他轻轻摩挲僵硬的指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对“钟小月”道：“你等着。”
苏暮远起身打开靠墙的衣柜，在右下角的抽屉找出一个装纽扣的四方小纸袋，他隔着纸张捏了捏，嘴角轻微一勾，打开纸袋倒出一枚素金戒指。
他回到床边，食指和拇指捏起戒指微微转动，指环闪现一圈光芒。
“果然还在。”
苏暮远轻轻拿起“钟小月”的左手，缓缓将戒指套进她的无名指。
然后他解开自己的军装领扣和衬衣领扣，从脖子里扯出一根细绳，细绳末端缀着一枚金戒指，戒指一晃一晃，在橘色灯光下闪着微光。
“这对戒指是我回国前一天买的，本打算第二天我们去公证结婚的时候用。”苏暮远给自己戴上戒指，大手覆上“钟小月”的小手，两枚同款金戒指在灯光下闪着一样的光芒，温暖而沉静。
苏暮远忽地抬头看向窗外，微张着唇，半晌，颤抖着叹一口长气，咬唇垂头，一颗眼泪滴落在他左手背淡红伤疤上，顺着疤痕缓慢蜿蜒。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轻轻抚摸“钟小月”的脸。“我再也不走了，我们现在是夫妻了，小月，我以后再也不走了，小月。”
苏暮远俯下身，再次抱住“钟小月”冰冷的身体，肩背颤抖，语带哭腔和恨意。
钟小月的震惊无异于一颗炸弹在她脚下炸开，炸得她眼前发白，脑袋发空。
她下意识拒绝承认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抱住自己莫须有的头，一步步往后退，穿过窗户墙壁朝楼下落去。
她没有挣扎，顺着大楼往下飘，脑海里的回忆如持续了三年的战火，轰得她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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